首頁 > 人淡如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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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天 黑夜

第 12 頁

 

  那天落了一場雪,地上積了一層白,很冷。下了班一個男同事等著我。他要約我聖誕夜出去喝酒吃飯,我說要想一想,過幾天答覆,他耐心得很,連聲說好。

  我替爸媽選了兩件羊毛衫,馬馬虎虎的貨色,並不理想,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。

  走到馬路上,人潮湧湧,我皺著眉頭,拉了拉大衣,真是冷啊,地下的雪被踏碎了,天上的雪卻又在飄下來,白的,細小的,寂寞的。

  這樣我真想回家。

  我擦著路人的肩膀,向停車場走過去,就在停車場門口,我看見了他。

  他叫我的。「喬,」他叫我。

  我轉頭,那種情景,非常像「……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」我只好微笑。

  「納梵先生。」我稱呼他。

  他走上來,「好嗎?」他問。

  這城到底不比倫敦,是小地方,到處撞到人的。我不是不想見他。只是見了又怎麼樣?我只好笑。

  「聖誕了。」他說。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趕著回去?」他說。

  「不趕。」我說,「有喝咖啡的時間。」

  他笑,「要不要去喝咖啡?」

  「不妨你?」我問。

  「沒有,喬,來,我們去郵局旁邊的咖啡店。」他說。

  我與他高高興興地又從停車場走出來,信不信由你,這時候的雪地變得這麼美。

  他說:「今年第一場雪。」

  我們走到咖啡店,他買了滾燙的咖啡,遞給我。我去接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,他抬頭看我,不響,我也不響,小咖啡店擠滿了人,煙霧人氣,我跟著他擠著坐下,我慢慢啜著咖啡,眼睛看著別處。店裡熱,我沒有脫大衣,只脫了一隻手套。背上漸漸有汗。

  他問:「還住原來的地方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工作理想嗎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多日不見你了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他也喝著咖啡。

  我緩緩地轉過頭去,發覺他兩鬢稍微有點白了。他轉過頭來,也向我笑了笑。

  我清了清喉嚨。我覺得我該說話了。

  「納梵先生!」

  「什麼,喬?」他看著我。

  「你是我老師。」我說。

  「很久之前的事了,喬。」他笑。那種「長者」式的笑。

  「但是你還是我老師。」我說。

  「又怎麼樣呢?」

  我鼻尖冒著汗,手心冒著汗,我說:「不要笑我。我……愛你很久了,納梵先生。」

  他一怔,杯子很輕微地震了一下。

  我說:「我不是開玩笑,我只是想告訴你,如此而已。」

  他不響。

  我放下咖啡杯,歎一口氣,就往門口走,我輕輕推開人群,擠到門口,推開玻璃門,走到街上去。我低下頭。告訴他也好,他必然害怕,以後也不敢再見我——又有什麼關係?反正現在也是見不到。

  我匆匆向停車場走去,路上還是人山人海。我在停車場二樓找到了車子,用鎖匙開了車門,還沒坐進去,就有一隻手搭上來,我嚇一跳,猛地回頭看,站在我身後的卻是納梵先生,高高穩重,微微彎著身子,在暗暗的燈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,眼睛裡有這麼多的溫柔瞭解。

 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。

  他是幾時跟著來的,我竟一點不知道。

  我看著他,他一點也沒有生氣——為什麼他沒有生氣?

  他看著我,默默地掏出手絹,替我抹了眼淚。

  眼淚流進我嘴巴裡,鹹的,我怔怔地站著,哭了又哭。沒有法子停止,心裡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,彷彿所有的積鬱不如意,全部從眼淚裡淌走了。

  他輕輕地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,我兩隻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,他很溫暖,那幾秒鐘像永恆一樣。

  然後我鬆了手,我打開車子的門,走進車子裡,我開動了車子。車子像箭一般滑出去。

  我沒有開回家,把車子駛到公路上去了,在郊外兜了近兩個鐘頭,也沒有關上車窗,冷風一直刮進來,吹得手指僵硬,耳朵鼻子都發痛了,我停了車,歎口氣,頭枕在駕駛盤上。

  明天還是要起床的,我想。

  回去吧。

  我緩緩地把車子開回去,在門口就聽見電話鈴,我停了車子,開了門,奔進去拿起話筒。

  「喬?」

  「是,」我說,「納梵先生?」喘著氣。

  「是,」他說,「你去了什麼地方?你叫我擔心了?」

  我不響。

  他也不響,隔了很久,他說:「我來看你。」

  現在?我想問。

  「現在來。」他說著掛斷了電話。

  我怔住了,我關上了大門,脫了大衣,大衣上染滿了剛才酒吧裡的煙味,我在黑暗裡走上樓梯,黑暗裡躺到床上去,點了一支煙抽。應該睡覺的,這麼疲倦。應該向納梵先生道歉的,他實在擔心了,應該……

  我原則上不是一個好人。

  幸虧不是在學校裡,在學校就不好意思了,第二天還要見面的,現在就沒關係。現在想起來,剛才的勇氣真不曉得是哪裡來的。

  我自床上坐起來,按熄了煙,門鈴響了。

  我下樓開門,在路燈下站著納梵先生。

  我低著眼說:「我沒有事,你放心。」

  他進來,我接過他的外套與帽子,掛好了。

  我沒有勇氣看他。

  他到廚房去,做了茶。

  我坐著,呆呆地看著地板,我真有說不出的疲倦,也許真應該回家了。

  「你吃了飯沒有?」他溫和地問。

  「那不重要。」我說。

  他拉開了冰箱,冰箱裡是空的,他只好又關上冰箱。

  「一點吃的都沒有。」他說。

  我歉意地擺擺手。

  他把一杯熱茶遞在我手中,他碰到了我的手,我才發覺我的手原來是這麼冷,我把它們藏在腋下。他坐在我對面,喝著茶。廚房裡只有一盞小小的燈,暗暗的,地板上拖著兩個人的影子,我在等他開口教訓我。

  每個人都當我孺子可教,教我過馬路教我過日子教我穿衣服,他一向尊重我,我倒要聽聽他教我什麼。

  他放下茶杯。

  他說:「喬——我老了。」

  第四章

  我抬起頭。

  「當你看著我笑,我想:每個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愛的,她不過是禮貌,她是一個好孩子,她尊重她的老師。當你的眼睛閃亮,我想:她年輕,她有全世界。然後你回去了。再次在路上看見你,我想我是看錯了,但是你招呼我,你跑來找我,我認為是巧合。每次見到你,我總有種犯罪的感覺,我是一個中年男人,有家庭有責任。但是我嚮往你的笑你的姿態,你說我是不是錯了?」他緩緩地說著,語氣是鎮靜的,溫柔的。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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