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睡了一刻便醒來了。家明坐在地上,在做功課,他的筆記攤了一整個茶几,電視在播映足球比賽,沒有扭響聲音,他看得全神貫注,一邊在嚼花生,喝著咖啡。足球緊張了,他握著拳頭揮舞。
這人是個孩子。我忽然記起比爾也這麼做筆記來著,我也是在沙發上睡著了,然而兩個人的神情是不一樣的。一醒來比爾就發覺了。但是家明,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裡送,一邊手舞足蹈。
我用手撐著頭,看著他背影,就笑了。
他這才發覺,轉過頭來,他說:「啊,醒了。」
我想,比爾現在在哪裡?他會原諒我嗎?為了母親,我叫他不要露臉,把他趕到別處去住。
家明說:「你肚子餓了沒有?我們在中國飯店吃飯,我請客,等伯母醒了就去。」
我看著他,笑著點點頭,他握住了我的手。
媽媽的聲音響起來,「我早就醒了。」
我們回頭,她笑吟吟地站在那裡。媽媽真是厲害。
我歎了一口氣,她這一次來,有計劃之壯舉,再也不放過我的,幸虧是家明,換了別的男孩子,叫我怎麼應付呢?家明向我投來一個眼色,叫我不必擔憂。
媽媽又發覺了,她說:「你們不必擠眉弄眼的,我很明白,你們不必忌我,平時怎麼樣,在我面前也怎麼樣好了,我是最最開通的。」她一直笑。
我沒好氣。她開通?家明是她喜歡的,所以她特別「開通」。
我們一起去吃飯,坐席間也是媽媽一個人說話。不過見她如此高興,我也頗為安慰,家明真好,把她服侍得水洩不通,我看著只會微笑。待她走後,我可要重謝家明才是。
一頓飯吃了好幾個鐘頭,吃完飯,她忽然從皮夾子裡拿出一隻扁長盒子,放在桌子上。
「家明,」她說,「伯母把你當自己孩子一樣,伯母喜歡你,這是伯母在外國的見面禮,你若不收,就不是好孩子。」
我笑,「怎麼見得他不收呢?又不是送他炸彈!」
媽媽白我一眼,「你當個個人像你?無法無天?家明是規矩的孩子,他多客氣,當然是不肯收的。」
我吐吐舌頭,「你到底是要他收這禮呢?還是不收?好像叫他收,又好像拿話套住他,不叫他收,到底什麼東西,家明,打開看看!」
媽媽尷尬了,「喬啊!你這個女孩兒啊!一張嘴這麼刁法!」
我笑,「你看,家明,本來我媽也把我當寶似的,只因見了你,樣樣把我比下去了,就嫌起我來了,你怎麼好意思?」
家明也只是笑,「伯母,太名貴的禮物,我不敢當。」
我把盒子扔過去,他接住。我說:「咱們家出名的孤寒,見面禮不外是三個銅板之類的,你放心,收下吧。」
媽媽嚷:「別扔壞了,別扔壞了。」
我說:「哦,會扔壞,是手錶,是大力表。」
我替他把紙包拆開來,表是表,卻是一隻白金康斯丹頓,白金帶子、寶藍的寶石面子。我不響,媽媽真把家明當女婿了,幾萬塊一隻的手錶都送。
家明一看之下,果然推讓又推讓,媽媽打架似地要他收,大庭廣眾之間,不亦樂乎。我就想,比爾可趁不了這種熱鬧,假如對像換了是比爾,媽媽早就號啕大哭了。
家明終於把手錶戴在手腕上,皆大歡喜。老實說,我覺得他很配受這筆重禮,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。
回到家,他把我們母女倆安頓好了,就開車回去,臨在門口謝了又謝。他走了以後,媽媽精力還有剩餘,口沫橫飛地贊家明,我收拾茶几,發覺家明忘了功課,我把他的紙張小心地疊起來,有一張紙上卻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個個「喬」字,我「呀」了一聲。把那張抽了出來放好,其餘的仍放在茶几上。
電話鈴響了,我搶過來聽。是比爾。
我很有點百感交集。「你在哪裡?」我問他,「家?」
「我還有第二個家嗎?」他溫和地說,「我在一間旅館裡。」
我緊緊地抓著電話筒,說道:「比爾,你不怪我吧?」
「怎麼會?你們剛才出去了?」
「是,陪媽媽出去吃飯。」我說,「她很喜歡這裡。」
「我想你。」他說。
「我也想你。」我說。
媽媽插嘴說:「別肉麻了,剛分手,又打電話來,又說想你想我的,有中文不說說英文,怕我聽了是不是?你跟家明說,結了婚兩個人住一起,豈不省事?這裡電話收費多貴,一直講廢話,什麼好處!」
我呆在那裡,母親之潑辣,真是驚人。
比爾問:「那是你母親?」
我低聲答:「是。」
他不響。
「比爾,」我把聲音壓得極低,「比爾,我要見你。」
「明天打電話到學校來,我等你電話。」
「好,再見。」我說。
「我愛你。」他說。
我放下電話,對母親表示我累了,想早點睡。但是媽媽睡著以後,我卻還沒有睡,我起床抽了一支煙,喝了一點酒,忘了問比爾是哪間酒店,我想偷出去看他,直到天亮,始終沒睡好,媽媽倒又起床了。
這一天她讓我陪她去逛公司買大衣,人人說英國大衣便宜,好的貨色也不便宜啊,優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鎊。
花三百塊買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?我不明白她們是什麼心理,而且跑到什麼地方就買到什麼地方,我求她去海德公園她都不去,擠得一頭汗,罷啊,母親來倫敦跟在香港有什麼分別?
等她買爽快了,我想起比爾。我要去打電話,被媽媽抓住,我們一起去找到家明,我趁空再打給比爾,他已經離開了大學,我好不糊塗!禮拜三,他早放學,一點鐘就走的,現在幾乎四點了,我頹然放下了電話,現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,真糟糕。
我有點不悅,面色十分冷淡,可是這又不關家明的事,他的博士論文進行得如火如荼,媽媽硬把他拉了出來作陪客,我還怪他?媽媽——她也沒有錯,她哪裡知道這麼多!我又不講,說來說去,只怪自己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