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人淡如菊
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
白天 黑夜

第 5 頁

 

  我不好意思地說:「納梵太太,你跟納梵先生說,他不必來看我,我沒有事的。」

  「我還沒有向你道歉呢。」她說著一邊在弄,不曉得弄什麼。

  他們兩夫妻一口咬定是他們的錯,我也沒有辦法,只好笑著不出聲。

  然後她說:「聞聞香不香?」

  我一嗅,「玫瑰!」

  「就放在你身邊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

  「要吃蘋果嗎?」她問。

  我說:「不要,謝謝,為什麼?好像是我的生日呢。」

  「比爾說你沒有親戚朋友,又說你才二十歲,我一看,你哪裡有二十歲,只有十五歲。」她笑。

  「我半邊臉被紗布纏著,你哪裡看得見?」我笑。

  「比爾真是糊塗,做了實驗這麼多年……是那條煤氣管出了毛病,後來召人來修,修理員說如果聽到異聲,馬上關掉就好了。」

  「那聲音很輕,總而言之,不關納梵先生的事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倒是好學生,比爾很難過,我也很難過,如果你的眼睛有什麼事——又是個女孩子,我們一輩子也不好過!」納梵太太道。

  「如果是一個壞的男學生,就讓他做瞎子好了。」我笑說。

  納梵太太很健談,很開朗,雖然看不到她的樣子,也可以猜到七八分,反正不會是個絕色的金髮美女,納梵先生也不是個俊男,他們一定很相配。

  只是納梵先生的風采是不可多得的,她——?不得而知。

  這幾日來,為了我,他也很慌忙,恐怕那種翩然之態差點了。

  納梵太太沒走,一班同學就來了,吱吱喳喳地說了半天,有幾個知道我心急,把筆記留下來,他們說:「叫護士讀給你聽,就不必趕了,下次來給你換新的。」我感激不己。

  護士進來趕人,叫我服安眠藥,醫生說的,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個小時。

  納梵太太一直沒走,她笑說:「你同學對你好得很啊。」

  「是,他們一直沒有把我當外國人。」

  「也許是你沒有把他們當外國人。」她說。

  「或許是吧。」我笑笑,「我是不多心的,在外國如果要多心,樣樣可歸入種族歧視,被人無意踏一腳都可以想:他們踏我,因為我是中國人。那麼不如回家算了。」

  納梵太太笑笑,「比爾說你很可愛,果然是哪。」

  我靜了一會兒,說:「幾時?納梵先生幾時說的?」

  「很久了,也許是去年,他說收了一個中國女學生,不出聲,極可愛的,話不多,有一句必定是『是老師』。」她笑著說。

  我臉紅了,分辯道:「老師說的自然是對的。我很尊重老師。他們備課備了十多年,在課室裡的話怎麼錯得了?」

  納梵太太說:「難怪比爾說,只要一半學生像你,教大學就好教了,可惜一大半學生聽課是為了找老師的碴。」

  我微笑,外國學生都這樣,沒完沒了地跟老師爭執,吵鬧,我是不做這種事的。如果嫌哪個老師不好,索性不去上他的課好了。

  然後我的頭就重了起來,昏昏欲睡,安眠藥發作了,我奇怪他們怎麼叫我吃藥,大概是想我多睡一點。我不知道納梵太太是幾時走的。

  我醒來的時候覺得冷,窗門開著,有風,但不知是日是夜,玫瑰花很香。因為寒意甚重,我想是夜裡。我摸索到召人鈴,剛想按,彷彿聽見有人翻閱白紙張的聲音。

  一定有人。

  「是誰?」我低聲問。

  沒有回答。

  「哪一個?你昨夜也在嗎?」我把聲音抬高一點。

  「你醒了!」護士笑說,「怎麼把毯子踢在腳後?」

  「是嗎?麻煩你替我撿一撿。」我笑。

  「睡得好嗎?」她問。

  「什麼都不知道——請問什麼時候?」

  「早上五點。」

  「哦。」

  「你怎麼了?」她問,「不舒服?」

  「出了一身大汗,現在有點冷,肚子餓。」

  「你應該睡到早上七點的,現在吃了東西,早餐就吃不下了。」

  「那麼我不吃好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乖得很。」

  我笑說:「每個人都把我當孩子,受不了,怎麼一回事?」

  「你幾歲?」

  「二十歲!」

  「我的天!看上去像十二歲!」護士說。

  「又少了三年,昨天下午有一個太太來看我,還說我有十五歲,越來越往後縮了。」

  「你怎麼了?」

  我有點頭昏,累得很,只好往床上跌,護士趨向前來,摸我的頭,不響,馬上走開了,我自己去摸摸,怪燙的,噫,不是感冒了吧?我很有點懊惱:怎麼搞的?

  護士沒回來,另外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搭了上來,我驚叫:「誰?」

  「我。」

  「納梵先生!」我失聲道,「你怎麼還在這裡?」

  他不回答。

  護士回來了,把探熱針塞在我嘴裡。

  我明白了,他根本沒有走,昨天是他,今天也是他,他根本沒有走,三日三夜他都在這裡。

  這是何苦呢,我就算死了,他也不過是少了一個學生,這樣守著,叫我過意不去。前天晚上我還又哭又唱歌的,看樣子都叫他看見了,多麼不好意思!而護士們也幫他瞞我。

  護士把探熱針拿回去,馬上叫醫生。值夜醫生來了,不響,把我翻來覆去檢查半晌,然後打了兩針。

  我只覺得頭重,而且冷。我問護士要毛毯,她替我蓋得緊緊的,叫我好好躺著。我本來想問什麼事,後來就懶得問,反正人在醫院裡,不會差。早餐送來了,我吃了很多。

  我不曉得跟納梵先生說什麼才好,我不能趕走他。

  我問:「納梵先生,吃早餐嗎?」

  他笑,「也是護士送來的。我正在吃,你沒聽見?」

  我好氣又好笑,他真把我當孩子了。

  吃完之後,我照例漱口。(明天一定要讓護士准我刷牙,髒死了。)

  我問:「我睡覺,有沒有講夢話?」

  他有點尷尬,他答:「沒有,很乖。」

  「你一定很疲倦了,納梵先生。」我歉意地說道。

  「醫生說後天你可以拆紗布,不過還有兩天而已。」

 

上一章 下一章
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