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丙傑很冷靜地答:「是。」
許弄潮半晌作不得聲。
看護問:「許小姐,你是自行了斷呢,還是要我們動手?」
石丙傑屏息等待弄潮的答覆。
第四章
她呆半晌,看著天花板歎口氣,「我自己可以處理,但,可能要花一段時間。」
石丙傑鬆一口氣,「好女孩。」
誰知接著的是一句:「我們曾經有過快活好時光,我不想一併被醫生洗掉。」
竟有這樣長情的女子!
醫生對病人說:「我們亦有一種藥,可以幫你把不愉快記意沖淡。」
「不用了,我會振作。」
「你要遵守你的諾言,我們會一直督促你。」
石醫生!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?」
石丙傑眼紅面紅,過半晌才找到一個藉口:「我想你免費幫我設計一座別墅園林。」
看護笑,「石醫生對每個病人都關懷備至。」
這時,機械人助理推著輪椅過來,把許弄潮帶到機械部檢查。
許弄潮握握機械人的手,「我們是同類。」似恢復幽默感。
「你先下去,」石丙傑說:「我馬上就來。」
機械人與許弄潮交談著下樓。
看護說:「她只不過是寂寞,許醫生,她需要家訪。」
我可以做到這點,只是,剛才你對她的恐嚇雖然有效,市立醫院卻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腦部指定部分記憶的手術。」
「有人做得到。」看護說。
「是,聽說三年前手術已經實驗成功。」
看護吁出一口氣,「神秘而偉大的曼勒醫院。」聲音充滿仰慕憧憬。
石丙傑說:「比起他們若干深不可測、匪夷所思、空前絕後的實驗,這一項清洗記憶的小手術,簡直只好算原始伎倆。」
「他們那裡大多鬼才了!」看護嚮往不已。
石丙傑笑笑,「其實人體自有清洗記憶系統,保衛心身,遇到太痛苦的事,我們自然忘卻。」
「呀,醫生,可是需時太久,我們在其間吃盡苦頭、」
石丙傑提醒她,「卻因此學乖。」
「石醫生,你永遠樂觀。」
「病人在等我們呢。」
許弄潮離開醫院的時候,明顯地比進來時振作、
但是,石丙傑痛心地想,她不能永遠靠醫生看護的鼓勵做人,她必須與外頭的普通人交通、往來,重新成為他們一分子,才能真正痊癒。
第二天下午,他抽空到理工學院探訪許弄潮。
他到的時候她正在授課,他悄悄地坐在演講廳最後一排的角落。
許弄潮沒有異樣,學生們也沒有異樣。
石丙傑對建築一竊不通,只聽得許弄潮正在講解一個叫鮑浩斯的名家對後代有些什麼影響,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,偶而發問,偶而摘錄筆記,十分正常。
自遠處看來、許弄潮一張面孔瘦而小,與她身軀的比例不配合,動作因此有點古怪。
石丙傑默默注視她。
只聽得前排兩個學生喁喁私語。
「她從前是那麼漂亮神氣。」
「再也不能恢復舊貌了,可憐。」
「她究竟如何應付日常生活呢,睡床、浴室。對她來講,還有沒有用?」
「她的頭部,到底是固定位置,抑或可以除下?」
語氣並無惡意,這才是至可怕部分,只不過是兩個學生閒談,就能漸漸殺死他的病人。
談話並沒有中止。
「你可曾看過古小說聊齋?」
「聽說有這麼一本書。」
「裡邊充滿鬼怪的情節:換頭、換心、陽間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,魂離肉身,飛出去幾萬里,看情形漸漸都變成真人真事,怪可怕的。」
石丙傑不想再聽下去,輕輕咳嗽一聲。
讀書人到底懂得節制,頓時肅靜下來,專心聽課。
散課了,眾人魚貫離開演講廳。
許弄潮看到了石丙傑。
石丙傑朝她擺擺手。
「石醫生你怎麼抽得出時間?」她捧著筆記過來。
仍然是一張乾涸的臉,沒有生氣,連聲線都是呆板的。
「來,帶我參觀你的閨房。」
「我就住在宿舍裡,蝸居,簡陋得很。」
「無獨有偶,我也長居宿舍。」
他陪她走出校園。
「此刻又流行與父母同住。」
石丙傑答:「我並無父母。」
「對不起,為也一樣,我是孤兒。」
「我有點不同,我是名棄嬰。」
許弄潮大大訝異,抬起頭來,真正替他難過,有好長一段日子,她只專心自憐,今天是個突破,原來還有付出感情的本能。」
「我在實驗室孕育成為胎胚,尚未成形,父母已經停止探訪,一直無影無蹤,足月後由醫院撫養成人。」三兩句話交待了他的身世。
「姓名也由醫院給你?」許弄潮太過意外。
「不,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。」石丙傑十分惆悵。
「這麼說來,他們並不是輕率的一對,你可曾想過,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處?」
「我懷疑有一宗意外,」石丙傑說:「令得他們不能前來。」
「我也這麼想,他倆也許已遭遇到不幸。」
「他們沒有親友嗎可以聯絡嗎?」石丙傑說出他多年來疑實。
許弄潮笑了,「親友這兩種人,十分神化,來去自若,有需要的時候,沒法找。」
石丙傑也笑。
許弄潮暫時忘記自身苦難,「石醫生,別怪我多事,但,醫院一定有他們詳細記錄。」
石丙傑搖搖頭,「院方文明,記錄簡單扼要,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樣,只具父母姓名、年歲,及身份證明文件號碼。」
「可以藉此查到他們身份與地址。」
石丙傑不語。
許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,好一個倔強的人,在這種要緊關頭一他亦不想強人所難:他們找他容易,要見他,一定會找上醫院來,如不,他不想登門乞求,他情願讓身世成謎。
太執著了,許弄潮看他一眼。
這一個眼神,不知傳遞多少同情、瞭解與憐憫。
石丙傑深深感動。
沒想到是對方為他做了心理輔導。
只聽得許弄潮說:「來,請到舍下來小坐片刻。」
他倆忽然同時成為天涯淪落人。
弄潮兒的家並非蝸居,住所十分寬大雅致,客廳中一面大窗對牢碧海藍天,令觀者心身舒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