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君整個報道告一段落。
石丙傑雙目澀痛。
孔令傑站起來,「我想丙傑需要靜一會兒。」
原醫生說:「我們先告退。」
弄潮看著丙傑,「你要不要我留下?」
石丙傑搖搖頭,「弄潮,你也一起走吧。」
孔令傑對原醫生說:「老原,謝謝你。」
他們一起告辭。
石丙傑關上門,回到沙發上,再也沒有顧忌,痛快地哭起來,眼淚自指縫間湧出,「丙傑,」他嗚咽,「為什麼不叫小寶,寶寶,而叫丙傑,母親,我永遠不會知道。」
早二十年就該痛哭,他錯綜縮在地上,哭到筋疲力盡,昏昏沉沉睡去。
父母並沒有入夢來,他只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,小小一粒豆上佈滿血管,在實驗室中人造子宮內寂寞地浮游。
第二天濛濛亮,他就醒了,全身的液體都似湧上頭部,五官浮腫。
他掙扎起來,愛瑪服待他用香草藥熱火敷臉。
「愛瑪你可以說話了。」
愛瑪卻無話可說,昨晚的事,它聽得一清二楚,使它十分震盪,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。
「看我的眼睛,腫如鴿蛋。」石丙傑抱怨。
愛瑪終於建議,「不如休息一日。」
「我早已不知休假為何物,像孔教授一樣,叫我們退休。就等於叫我們放棄生活,慘不堪言。」
愛瑪說:「我希望看到你結婚生子。」
「也許我下午就該出去找一個妻子。」
「不不,你必須先愛她,否則沒有意義。」
「我父母是相愛的,愛瑪,故此我算得是愛情結晶。」
「你比我幸運,石醫生。」
「你也不賴,你是智慧結晶。」
一主一僕互相安慰著對方,石丙傑面孔漸漸消腫。
許弄潮一早就來看他。
見他情緒已經穩定,不禁暗暗佩服。
石丙傑已能在極端自我中抽身出來,關心別人。
他細細觀察弄潮,只覺她氣色日衰。
他不禁問:「沒有運氣?」
「不要為我擔心,大不了上演變形記做外國女人去,」她停一停,「你怕不怕我變成一個陌生人?」
「開頭的時候,你我本是陌路人。」
後因價值觀念相同,志趣投合,漸成知己,只要這一點不變,許弄潮以什麼身份出現,實在不是問題。
弄潮說:「原醫生說,最晚到下個月初,我就得接受手術,遲者自誤。」
「他的忠告,你非接受不要。」
弄潮笑笑:「我同你都應當感激化。」
「是,」石丙傑已把電腦印出來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頭,「因他,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。」
弄潮忽然說:「麥哲倫號遇險失蹤,下落仍是個謎。」
「你是指我還有與父母重逢的機會?」丙傑苦笑。
是,不是沒有可能的,也許他們在航道中迷途,多年來流落在宇宙某個角落一個無名星球上,成為異鄉人。
也許時空差錯,一時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,待麥哲倫號終於脫險回家,石少雄夫婦會發覺他們比石丙傑更年輕。
弄潮說:「也許有一日,他們會回來,你們會一家團聚。」
石丙傑笑:「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棄嬰,已經心滿意足。」
弄潮沉默一會兒才問:「你讀到有關新聞了吧。」
「你指哪一段新聞?」石丙傑並非明知故問,最近發生的事實在不少。
「游家的悲劇。」
「呵,那一段,是,我知道。」
「有些人真是傳奇,生活奇情詭艷,」弄潮感喟,「一生勝過他人十世。」
石丙傑心中暗暗好笑,還有誰的一生比許弄潮更奇?她倒來講別人。
「短短幾天之內,她從新娘子變為寡婦,蜜月可能尚未結束,不知如何適應。」
「悲劇並非意外,玩火者終會自焚。」
「我有一種感覺,丙傑,她的故事尚未結束。」
「當然沒有,但在她的生活劇本裡,我已經離場。」
「不,丙傑,我有強烈的感覺,她在你的生命中,仍占很重要的地位。」
石丙傑苦笑,「你的第六感覺可不可靠?也許想得太多了。」
弄潮說:「不,丙傑,我們生命中的人,有些,去了又會回來,兜兜轉轉,非常奇妙。」
「我知道,可是更多的時候,他們去後從此消失,而且,我們也不希望與他重逢。」
「我明白,我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人。」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遠老遠。
那些,泰半是傷過我們的心,事後眼前無路,又思回頭的人。
下午,石丙傑與師傅談到許弄潮。
孔令傑說:「本市幾百萬人口,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軀殼,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難。
「我卻在想另外一個問題。」
「說出來研究研究。」
「是否只要曼勒醫院願意,許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樣,生活八百年,甚至與天地同壽?」
「不。」孔令傑答。
石丙傑反而鬆一口氣。
「我同老原談過,人類記憶電波非常薄弱,在傳送過程中不易保存,可一不可再,目前這項手術仍在實驗階段,可能永遠不會普及,原君要求我們守秘。」
石丙傑說:「原醫生手頭上有合用的身體。」
「他好像什麼都有,無所不能,」孔令傑說:「除出他嚮往憧憬的愛情。」
石丙傑莞爾。
「索性終身不來,也就算了,給他一個逍遙自在的藉口,喝喝老酒,浪蕩不靶,不亦樂乎,千萬別到我這種年紀才忙著戀愛,感覺猥瑣。」
「我不覺得,」石丙傑連忙表示意見,「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,一定相愛不渝,愛的表現分許多種,上了年紀,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調,均屬肉麻,戀愛無罪。」
孔令傑攤攤手,「照你這麼說,我難道還應勇往直前?」
石丙傑調皮地看著師傅,「沒有目標,空談無益。」
孔令傑不出聲。
過半響,石丙傑問:「誰,是誰?」
孔令傑暴喝一聲:「整擔的工夫不去做,專門狗拿耗子。」
石丙傑笑著退出。
原醫生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,照孔令傑的說法是,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庫裡所有的酒,一邊喝,一邊不留餘地的批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