旁人可能會覺得他倆輕率,但石丙傑知道他們表現的只是無奈。
手術一成功,曼曼與弄潮就會合而為一,成為同一人。
這是男性的夢想,他們有時不知取捨,就貪婪地許願:假如她有這副靈魂與那副身段就好了。
但石丙傑卻沒有快活的感覺。
他昏昏睡去。
有纖細柔軟的手指扶摸他的臉頰。
他輕輕睜開眼睛,「曼曼,」的確是曼曼,調皮地笑,眨眨大大眼睛,讓他握住她的手,忽然之間,她變了臉,伸手向石丙傑抓來。
剎那間,她化成了許弄潮,淡淡看著他,即使在夢中,石丙傑也知道他在做夢,他問,弄潮:「你願意嗎,你願意做曼曼嗎?」
弄潮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,她的五官慢慢化開,又聚攏,石丙傑衷心舒暢地叫「母親,母親。」
他的母親年輕端莊,溫柔地笑,「丙傑,我兒,讓我看清楚你」,石丙傑有干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,他想從三歲的委屈與思念開始,又怕幹事業的母親不耐煩,非常焦急。
母親安慰他,「你已經找到了我,慢慢說。」
石丙傑極之感動,整個人靜下來,夢境休止,他進入沉睡。
第二天,自有機械人服待他梳洗。
甫出房門,又有另一類型機械人帶路。
它們極之緘默,同家務助理型構造完全不樣,它們屬於曼勒醫院。
石丙傑在會議室見到原醫生。
原君在工作時統共持另一張面孔,石丙傑是知道的,他神情肅穆,帶少些憂鬱,雙目精光閃閃,唯一相同之處是他聲線水不提高。
他說:「丙傑,我的同事已經準備好了,請跟我來。」
孔令傑難掩興奮之情,「這是一宗難得一見的手術。」
原醫生卻說:「恐怕可觀性不強,你會失望。」
孔令傑一怔。
他們來到小小觀察室,隔著層玻璃,原醫生說:「請坐。」
孔令傑瞠目問:「我們只作壁上觀?」
原醫生輕輕調侃他:「莫非你想參予其中一個角色?」
石丙傑全神貫注凝視病床上的曼曼與弄潮。
原醫生說:「一會兒要移交的,是一束無聲無色無嗅的電波,過程迅速靜寂,並無七彩繽粉場面,也無隆然巨響,請予心理準備。」
曼曼與弄潮身軀甚至不是放得十分貼近。
原醫生說下去,「我們亦沒誇張奪目的道具。」
孔令傑吸一口氣,專心聆聽。
「整間小小密室便是接收放送器,是以你不會看到電線及工具接駁病人身上。」
聽到這裡,石丙傑更加沉默,在外行人看來,市立醫院的手術室可觀性比曼勒醫院多了,半桶水的姿勢最最花妙,信焉。
「也不必擔心弄潮的腦電波會傳錯別的地方,因為只有曼曼的腦部可以接收,整個過程需時三百分之一秒,正是人類搜索腦部記憶的時間,沒有人會想到什麼,或是看見什麼。」
孔令傑以深深太息表示欽佩。
「孔老,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」原醫生淺笑,「你行的是大道,多人得益,曼勒一直鑽牛角尖,不一定勝過你們。」
「你何必安慰我。」
「我說的全是實話。」
原醫生遞一個手勢。
他身邊的同事會意。
隔著玻璃板,石丙傑凝視兩個女孩子的素臉,她們的頭髮都整齊地罩在白帽子下,身上穿著白袍,看上去都純潔無暇。
平時再疙瘩刁鑽,多愁善感,此刻也任人擺佈。
既然如此,有知覺之時,又何必事事執著不放。
石丙傑在該剎那有所頓悟。
只聽得原醫生低聲下命令:「開始。」
技術人員接鈕,電光石火間,石丙傑像是看到小小密室中有亮光一閃,但這泰半是他多心,原君早已說過,他們不會看到什麼。
接著原醫生說:「成了。」
孔令傑問「有何證明?」
原君示意他們看指示板,「弄潮這一邊已經真空,曼曼這一這,你看,波浪疊起,紛擾不堪,每次做這個實驗,我都有感觸,孔老怪,你倒說說看,誰比誰更幸福?」
孔令傑不以為然,「醫生以救人為己任,使病人存活,是我們最大責任。」
原醫生感喟,「是我太消極了。」
石丙傑冒昧地問:「是次實驗成功?」
原醫生頷首。
石丙傑放下心頭大石,癱瘓在椅子上。
他能做到的,不過是這樣,稍遲,他會帶曼曼回去見游胤馨夫婦,把女兒交給他們,同時,弄潮又活了下來,堪稱兩全其美。
他伸手握住原君的手,「感激不盡。」
原君笑笑,「我們回去吧,弄潮甦醒,自然會叫我們。」
他先離開觀察室。
孔令傑同徒弟苦笑,「神乎其技。」
技師聽見,不由得回頭過來笑道:「該項實驗牽涉到三代研究員總共超過十萬小時,以上的試驗與心血,曼勒公認得不償失,並非一項成功的賞試。」
石丙傑不由得笑了。
凡事不能看表面,他人的成績不全是奇跡。
孔令傑拍拍石丙傑肩膀,「徒兒,咱倆功德完滿。」
「希望弄潮會適應新身。」
「那完全是許弄潮本人的事。」孔令傑凝視徒弟,「那不是你的責任。」
「師傅說得對。」
「放下擔子、包袱,一身輕鬆。」
石丙傑笑笑,他也會這樣教人,只是自己做不到。
他倆結伴離開。
應該了無心事,但不知怎地,石丙傑未能展眉。
第二天一早,機械人進來,禮貌地說:「石醫生,原醫生有請。」
莫非弄潮已經甦醒。
「原醫生說,許弄潮小姐要見各位、」
石丙傑驚喜交集,呆住半晌,然後深深吸一口氣,衝出門去。
他險些與孔令傑相撞,一把拉起師傅,隨機械人到病房去見許弄潮。
他們意外。
她坐在床沿,穿著一襲白袍,凝視自己的舊身軀。
丙傑一時情急混淆,看見什麼人的面孔就叫什麼人的名字:「曼曼。」
曼曼沒有回答他,她充滿憐惜的眼光仍然注視床上不動的許弄潮。
石丙傑終於領悟,他又叫:「弄潮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