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門匙從何而來?」
曼曼見他一如審問犯人,十分不忿,「自你褲袋找到正匙,拿去鎖匠處配來的,怎麼樣,不可以?你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收得密密?」
石丙傑為之氣結。
曼曼嘻皮笑臉問:「你的貞操?」
石丙傑輕輕推開她,「我的私隱。」
「你有什麼瞞著我?」
「多著呢。」他伸出手來。
「幹什麼?」曼曼拍打他的手心。
「請你把門匙還給我。」
曼曼聽出他語氣認真,因而不悅,「我還沒資格擁有你的門匙?」
「我最怕群體生活,你不是不知道。」
「將來結了婚,夫與妻一人一間公寓,分門出入?」
「最好不過。」
「石丙傑,你真是個怪人,怪醫!」
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鎖匙,丟還石丙傑。
石丙傑起床,取過門匙,衝進水廁。
曼曼自他身後抱住他,「我們今天到什麼地方逛?」
「今天我巡房,病人等著我。」
曼曼失望地退開,怔怔地看著男友刮鬍鬚,「我是怎麼愛上你的。」
石丙傑搖頭,「我不知道。」笑,「也許是因為你厭倦了叭兒狗。」
他說得對,曼曼低下頭,那些千遍一律開著五顏六色跑車,捧著鮮花,邀請她到各式各樣會所午膳的男孩子們令她厭倦,千人一面,千口一言地胡亂讚美,也使她煩膩。
她愛上石丙傑身上發散與眾不同的輕微消毒藥水味。
曼曼以他為榮,人後她稱他「石醫生」,連她驕傲而勢利的父親亦對石醫生另眼相看。
歷來她所結交的那麼多男朋友當中,也不過只有石醫生過得了家人這一關,游曼曼重新有了面子,抬得起頭來,石醫生榮耀了她,所以她愛他。
他怪僻一點,她可以忍受。
她已經不小了,不懂事也得懂事。
石丙傑換了衣服,吻一吻女友前額,「送我到醫院?」
曼曼沒好氣地看著他,石丙傑天天穿同樣衣褲,白衣白褲,一式七套,以便天天更換,在醫院內也是白衣白褲,與背境融匯一片。
「你總得撥點時間給我。」曼曼指著胸口。
「下個月我會放兩個星期大假。」石丙傑笑著把好消息告訴她。
游曼曼歡呼起來。
石丙傑先巡視兒童病房。
他最小的病人只得三歲,配著義腿,向他奔來,讓他一把抱住,快活地嬉笑。
小病人的母親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稱呼一聲「石醫生。」
「好嗎,還習慣嗎。」
「我與他都好。」若語還休。
「還有什麼問題?」
「是孩子的父親,他接受不來。」
「他需要心理輔導。」
「他不肯來。」
「再多給他一點時間,如不,換一個丈夫。」
那位太太駭笑,看護們卻早已習慣石醫生的怪論。
「孩子將來——」
「將來他會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。」石丙傑看到那母親的眼睛裡去。
她顯著地安下心來。
他放下孩子,到其他病房去。
難怪成功的醫生都有點自大,該時該地,醫生彷彿就是病人的救世主。
石丙傑所有病人當中,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,她從不停止哭泣訴苦,且不肯出院,而最少出聲的,可能會是許弄潮。
今天,他刻意迴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況最嚴重的病人。
她已經甦醒。
眼色非常疲倦,但可以清晰視物,聲音微弱,但表達能力甚佳。
石丙傑替她檢查後十分滿意。
她低聲問:「你就是稱我為弄潮兒的石醫生?」
「正是在下。」他坐在她旁邊。
「你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。」
石丙傑微笑。
「醫院已把我的舊軀殼棄置?」
「不錯。」
「你坐在我身邊不覺害怕?」
石丙傑笑出來,「我為什麼要害怕,你會賣友求榮、誣誣造謠、抑或暗箭傷人?」
她閉上眼睛,「謝謝你醫生。」
這時,看護為她播放輕音樂,「許小姐你喜歡哪位作家?我找錄音帶來說故事給你聽。」
許弄潮牽牽咀角,「活著還是好的。」萬分感慨。
「你放心,你不會一輩子躺著,我們會很快替你接上義肢,你會像正常人一樣。」
「學習運用機械肢體,需要一段時間吧。」
「不需要,它們聽令於你的腦部,接通微型電腦。活動自如。」
「呵對,我忘了,我還擁有我的腦袋。」
這是一個漆黑的笑話,石丙傑雖然笑不出來,也佩服病人的意志力。
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,卻拍了個空,只得縮回手來,輕輕咳嗽一聲。
這時,病房門外傳來人聲,石丙傑不覺轉過身子去。
看護笑,「噫,是孩子們。」
可不是,門外嘰嘰喳喳,嘻嘻哈哈,分明是孩子們。
看護說:「我出去看看。」
她去了一會兒,滿臉笑容回轉來,「石醫生,是孤兒院的孩子們,他們要來看望許小姐,多謝她救命之恩呢。」
石丙傑精神一振,「那多好,許弄潮,你願意見他門嗎?」
「我這個樣子——」許弄潮嚅囁。
看護說:「不要緊。」她輕輕用布蓋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。
石丙傑覺得這會對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勵,便吩咐道:「讓孩子們進來,」
門一開,孩子們一湧而入,大的抱著小的,八九人一齊排在病床前,有些四肢頭臉還紮著繃帶粘著膠布,但是神情愉快,朝著病人一鞠躬,一起說:「多謝許小姐救我們。」聲音清脆可愛。
許弄潮感動了,說不出話來。
孩子們念完了台辭爭向前做私人訪問。
「許小姐你好嗎?」
「許小姐你幾時出院?」
接著獻上鮮花,親吻許弄潮的臉頰。
有一個小朋友最細心,伏在床角輕輕問:「那麼多管子插住痛不痛?」
許弄潮低聲答:「不痛,一點都不痛。」
「那好極了,」他歡笑,「我扶你起來。」他說。
小朋友伸手去扶,扶了個空,許弄潮急了,「你別動。」
那很不爭氣的床單又一次緩緩滑落,掀露真相。
許弄潮鳴咽一聲,閉上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