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我愛夜。
你有沒有發覺,夜晚跟白天完全是兩個世界?只有在太陽落山以後,這個城市才會漸漸露出媚態,在黑暗中,給予人們無窮的想像餘地。
只有在晚上,我才有充分的精力做我要做的事,有足夠的膽量說我要說的話。
夜色對女性仁慈,方便她們把歲月留住,在晚上,上了粉的肌膚仍然瑩白,疲倦的眼神仍然閃爍。
益發使我愛上夜晚。
事實上,已經有多久我沒在白天出來活動了?
炙熱的日光,人聲喧嘩,忙亂擠迫,我實在無法抬起頭來,況且,白天沒有我的事,我根本不知道大白天起個早來幹什麼。
只覺得白天蒼白無味。
漸漸變為夜黨的一分子,會員中曾有人說,我們都是吸血伯爵的徒子徒孫,否則怎麼會對陽光有那麼大的厭惡。
我最普通正常的一日,在下午五點開始。這是銀行下班的鍾數,白領們辛勞完一整天,擠在公路車回家的時刻,而我卻剛剛離床。
我的一日三餐,自晚飯開始。
打九時以後,細胞才逐漸活躍起來,即使不出去,也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,閱讀、聽音樂、找朋友聊天。
這時候,按摩與美容師也陸續報到,國維那裡如果沒有事,我就自由活動。
還有什麼比晚上駕開篷車兜風更好?
我所喜愛的,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,陰涼、靜寂、溫柔,在我與夜之間,除了月色,只有蓬蓬的風,將車子開得飛出去,一枝箭般,水銀樣迅速,無聲無息,進人另一空間,在那裡,沒有愁悶,只有歡樂。
多麼渴望到另一世界去。
周博士說,人在極端不滿現實的時候,會想到逃避。
我笑。
一早就知道了,沒想到花了成百個小時與心理學博士談話,所得結論,與自己的猜測一模一樣。
難道喜歡夜的人,都是不快樂的人?
周博士沒有說。
第一次約見她的時候,請她到舍下來,願多出一倍酬勞。她拒絕。
她說她的辦公時間是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。
我願意讓步,准六點正到她診所。
她叫秘書重複,她每天上午十時至下午三時才辦公。
顯然不願做我的生意,也不必勉強。
試想想,在白天叫我出去多麼殘忍,太陽的第一道金光便能叫我灰飛煙滅。
為什麼不是晚上呢?紅色的燈,綠色的酒,對牢心理醫生,訴說我的衷情。
白天叫我怎麼見客?我甚至沒有白天穿的衣服。
好幾位女士都說周博士是一流的,有什麼解不開的結,被她一分析,立刻釋然。她又是個女子,不會引起流言。
最後還是去了。
因為那個夢的緣故。
並不是去找她解夢,只是想告訴她,有這麼一回事,有這麼一個夢。
這樣的夢,永永遠遠不可以讓國維知道。
那日中午起床,女傭進來拉開厚厚的窗簾,水晶鏡裡照出一張卸了妝的臉,皮膚白裡透青,隱隱可以看到微絲血管。
我知道情況不妙,但沒想到糟糕到這種地步,這面孔不是真人的面孔,這是一座凍蠟的像,我用手撫著臉龐,星光下的飛車並沒有留下歡愉的痕跡,昨夜的歡笑早已消逝在昨夜。
也許去見周博士的時間真的到了。
但在中午,該怎麼化妝?我弄不懂。
終於架上一個墨鏡,叫司機送我去。
幾乎不認得白天的街道亦即是我夜裡出沒之處,蒼白醜陋的大廈,人群似螞蟻般鑽進鑽出,車子一寸寸蠕動……
有什麼事非要在白天做不可的呢?為什麼一切都得擠在那幾個鐘頭內做妥才謂之正常?
到了目的地,我覺得暈眩,睜不開雙眼,心跳,胸口作悶。
幸虧診所幽靜陰暗,一進門,看到一大束夜來香,雪白的花蕊正吐露芬芳,使我安下一顆心。
已是秋涼了,這該是最後一束五簪。
周博士與我,是這樣結下的交情。
她出現時,只看她一眼,就覺得不枉此行。優雅地穿著米色的凱斯咪毛衣與長褲,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,「威士忌?」她問。
使我幾乎沒感激得跪下來。
從此之後,每個星期三中午,我總會設法把自己自床上拉起來,站在蓮蓬頭下,淋至靈魂甦醒,為見周博士,這一切是值得的。
她是我生活中唯一與夜沒有關係的人。
她是黃昏,與夜十分十分接近,似明似滅,有那種曖昧的味道,使人放心。
國維問:「有點意思嗎?那帳單為數至巨。」
「她值得那數目。」我答。
以後,他就沒有再問。
我喝完那杯威士忌之後,周博士問:「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呢?」
我茫然,我不知道,我不曉得她可以為我做什麼。
隔了很久很久,我說:「我希望你做我的聽眾。」
「那是我任務之一。」
我放下心來,她會替我保守秘密。
第一次,我什麼也沒說,約好第二個星期才去。
當日夜裡,國維照例有應酬,一句「不招待女賓」,我便得自己打發時間。
到海灘去。
地方相當偏僻,獨自怕危險,拉了人陪,他們心神不寧,一片黑水,只聽得潮汐沙沙上落,太過詭秘了,沒有月亮。都說:「沒有什麼好玩,還是走吧。」
只得聽從勸告離去,覺得非常掃興。
那一夜,又比往時喝得多一點。
在舞池中,一個油頭的小伙子要伸手來拉我,我問避他,一錯腳,臉朝下摔在地板上,臉頰與鼻節瘀腫一大塊,得趕去急症室照愛克斯光。
要完全擺脫白天,是不可能的事。
周博士見怪不怪地看我一眼,「他打你?」
我搖搖頭,「摔跤,真的。」
「喝醉?」
「要真的爛醉如泥,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」
「陳先生怎麼想?」周博士問。
我看著窗外,茶色的玻璃把世界切成兩半,在這裡面,我才是最重要的,我的七情六慾需要人聆聽同情,管它饑荒戰爭瘟疫。
我平靜地說:「他?我沒看見他有好幾天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