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護自己,我感慨,談何容易。
雨急了,路人紛紛撐開洋傘。
他穿著凱斯咪大衣,不怕受濕,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,但天然鬈發被雨一淋,黏成一團團,全是螺絲卷。
終於到了目的地。
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,紅頭阿三卷著舌頭前來招呼,認識他。
他終於放開我的手,我們坐下來。
我用另一隻手去搓那只被他握過的手,握太久了,有點麻痺,又怕搓順了血脈,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著走那麼一大程路,於是猶豫著。
一低頭,發覺鞋上都是泥斑。
他掏出手絹,替我揩面孔上水珠。
揩乾之後,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,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,伺候小孩擤鼻涕,我感動之餘,忍不住笑出來。
他也笑了。
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,距離很近,牙齒並不整齊,兩隻犬齒特別尖,再長一些,可以充吸血伯爵。
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麼漂亮,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扎一下,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。
我瑟縮一下。
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。
杯子還未遞上,香氣已經撲鼻。
我又冷又渴,一喝就半杯。
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麼香甜馥郁的牛奶紅茶,我捧住杯子,一切像一個夢,憑我自己,怎麼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,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。
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。我再一口喝盡了它。
精神亢奮起來,彷彿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,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,控制我的情緒。
但我沒有害怕,有什麼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,凡事都要冒險,結局並不重要,主要是在過程當中,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。
你看,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,平時我是不會這麼大膽,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,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。
我低著頭,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。
印度人過來,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,他搖搖頭。
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,我傻乎乎地呆坐著,忘記身份,忘記年齡,忘記一切。
我也曾想過,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,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,委屈得這麼淒愴,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。
我們離開時,天已全黑。
店舖雖打烊,燈火仍然通明,雨已停止。
沒有目的,也無棲身的地方,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。
也許合該如此,迎面而來的,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。
對,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。
我向她微笑點頭,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,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,毫不忌諱地怔住,張大嘴,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著她丈夫離去。
我聳聳肩。
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,只能裝飾他,不能裝飾別人。
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,可以瘋可以玩,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。
我面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,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。
發生了什麼?
什麼也沒有發生。
他把我送回家去,我們在大堂前道別。
簷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,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,今夜它投影下來,剛巧一個圓圈,把我與他環繞著,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燈光,標出男女主角。
站一會兒我按鈴,女傭人來開門,這麼早回來,連她都覺得詫異。
看著我進去,他轉頭。
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,看他上車。
一切像第一次約會。
第一次約會我的人,正是陳國維。
我們去跳舞,到十一點多回來,與朱二不同的是,國維不住地說話,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,免得露出原形。
我進了門,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,渴望著有第二、第三,以及無數次的約會。
我放下厚絲絨簾子。
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面盆,塗肥皂時發覺忘記脫皮手套,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,趕緊剝下它。
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?
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,突然半身不遂,意識清楚,但已不能說話,之後又失去意識,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,經診斷之後,醫生說是腦出血。
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,期望腦出血能停止,所有的辦法都用盡,漸漸怪到國維身上,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係。
我苦笑。
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,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隻狐狸精作祟,她即時會自病床上躍下,恢復青春活力。
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,她也不會知道,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。
半夜,電話鈴響了。
傭人都假裝沒聽見,但鈴聲持續著。
這必然是朱二,他要開始說話了,我緊張起來。
「海湄。」
是國維。
「海湄,她死了。」
我打個寒顫。
國維的聲音哽咽沙啞,在這一剎那,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,他生命中,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,週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。
國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,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,她風姿猶存,他寂寞孤苦,兩人不顧一切,正式結婚……
國維在電話中飲泣。
在這種要緊關頭,他能找得到的人,也不過是我。
我沉默著。
「她……沒有迴光返照。」
我不知說什麼才好。他傷心是應該的,我不能叫他不傷心。
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,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。
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。
「海湄,她把一切給了我。」
我沒聽懂,以為他說三小姐一直對他好。
「她名下所有的產業,現在全歸我所有。」
這麼慷慨!
「我真的很難過,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。」
我也很感動,三小姐至死不渝。
「我們之間……前生一定有什麼瓜葛吧?」
我終於說:「回來再講吧。」
又隔好一會兒,他才放下電話。
第二天是個晴天。
太陽淡淡地,不十分耀眼,女傭一見我出來,還是慌忙地放下簾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