怎麼我不曉得。
「——我想替你慶祝。」
我回過神來,忙說:「不要,我不要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那邊……剛去世,彷彿慶祝什麼似的,你說對不對,別人說什麼不要緊,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勁。」
他呆著,仰起頭,像是一言驚醒夢中人。
「怎麼我沒想到。」他說。
他更沒想到的是,我會說出這麼得體的話來。
有什麼好慶祝,哪一日不好吃喝玩樂,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來那一日。自幼不喜集體行動,是故厭倦過年過節,一窩蜂同時做一件事。
今夜是個美麗的夜,可惜沒有月亮。
夜值得歌頌,夜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。
我靠在長富邊借清風花香,整個人陷入迷幻。
國維還沒有離開,他還沒有說完。
「這些年來,委屈你了。」
我轉過頭去,「國維,時間不早,休息吧。」
到底是個深謀遠慮的人,「讓我們結婚吧」這句話就在嘴邊,也還忍了下來,他略一遲疑,回房去了。
早十年八年,我也為「升級」努力過,盡量作成熟狀,一副閨秀模樣,後來厭倦了,名正言順在夜間出動,避開一切見得光的人。
現在終於有空缺可以補上去,我已完全不嚮往。
第二天婉轉向女傭盤問。
「什麼人送花來?」
「一個穿制服的小廝。說是陳太太訂購的,要擱睡房裡,已經付過錢。」
「幾點鐘?」
「昨天傍晚。」
「怎麼沒通知我?」
「太太當時在書房正忙。」
傍晚,他記得我,給我送花來。
這樣明目張膽,毫無顧忌,入侵我家。
他人呢,人在哪裡,人敢出現嗎?
我說:「下次有人送東西來,記得叫我。」
傭人應了我。
國維還沒有醒,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。
心神遊出去老遠老遠,躺在長沙發上,耳邊都是海濤聲,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,白色的鹽沫噴得一頭一腦,可以舐食。
但是他沒有再來叫我。
或許不打算再惹我。我的丈夫已經回來,正式與非正式,也是我的男人。
傍晚,咳嗽聲隨著國維起來。
女傭說:「太太,有人送花來。」
還是花,我不敢相信,忙出去收。
這次連盤帶花,栽在泥裡,花蕾很大很醜,而且垂頭喪氣。
不必問小廝由誰送來,迅速給了賞錢。
小廝卻有話傳給我:「這是曇花。」
曇花。
原來是它。
大驚喜了,蹲下數清楚,一共兩盤,每盤有五六個花蕾。
沒想到名花如此貌不驚人。
等待小廝作出更多的交代。沒有,異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,恭敬地離去。
我著人將花搬到露台樹蔭底下。
心情異常激動。
只有夜間才開放的花,花瓣白裡透紅,香沁夜色,難得一見。
如平常一樣,他沒有留下半隻字,亦無此必要。
國維進來看見,「這是什麼花,好醜。」
我看他一眼,「曇花。」
「啊是,是有這種怪花,晚上才開,那時人人都睡了,誰來看它?恐怕只有你吧,哈哈哈。而且聽說開一兩個小時就謝了,就這樣短暫。」
雖然國維毫不容情,且沒忘記諷刺我,但他卻正確地把花的特色說出來,同時也提醒我,受花者與花,可在晚間為伴。
我深深感動,以手抱胸,說不出話來。
「這樣孩子氣,如何當家?」國維說著走出去。
他在追求我。
他以傳統的、含蓄的、苦心經營的手法震撼我。
他目的已經達到。
第五章
整夜我蹲在花旁,至夜完全黑透,一切喧嘩告退,霓虹燈熄滅的時候,花苞如著魔般輕輕「噗」的一聲爆裂,雪白的大花瓣捲開,奇異香氣噴上我面孔。
一朵繼一朵,像是一早約好,不一會兒全部開放,我不再寂寞。
把花捧在手中細賞,直至它們緩緩萎靡、沉落、消失,那麼短的燦爛,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賞……
我在風露中立至天明。
國維也沒有睡,他在盤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遺產。
兩人各有各的心事,不過還是坐在同一張早餐桌上。
「下午我出去開保險箱,要不要一起來?」
我搖搖頭。
「怎麼,」他詫異,「不感興趣?」
「不是我的東西。」
「你說得對,但是你可以借用。」
我不再說什麼,國維看輕了我,也看輕他自己。
我不覬覦三小姐的財產,沒可能。
女傭把電話拉進來。
我的心「咚」的一聲。
是周博士。
他還要我等,越等得久,越是渴望。
「海湄,你已爽約兩次,又不來通知,沒有事吧。」
「啊沒有沒有,只是忙。」
「今天來不來?」周博士說。
「來。」我說。
「那麼五點見。」
國維看我一眼,「那是誰?」
「周博士。」
他不出聲。
這一點點娛樂他是要給我的。
隔一會兒國維說:「心理輔助相當有用,這一陣你精神較佳,白天也肯起來,酒也喝少了。」
我一呆,「真的?」自己倒沒留意。
「也許因為壓力已經減輕,」國維喃喃說,「她的去世成全了你。」
不不不,完全不是這樣的緣故,完全沒有關係。
我推開面前的杯子。
稍後國維出去辦事,堅持載我一程。
我們兩人坐在車後座,旁人看來,何嘗不是出雙人對。
車子轉了一個彎,本來這種大車最穩,乘客不應受影響,但國維趁勢滑過來,與我坐得比較貼。
真是反常,恐怕他的壓力是真的減輕了。
趁著另一個彎,我把身子讓開,並且固定下來,把皮夾放在兩個身體之間。
國維沒說什麼,他比我先下車。
到達周博士那裡,著實鬆口氣。
把手袋一扔,踢去鞋子,往長沙發上躺。
周博士笑,「當心你的隨身物件。」她沒忘記手袋裡裝什麼。
我只是笑。
她看看地下:「這雙鞋有多高?」
「十公分。」
「怎麼走路。」
我把頭枕在手臂上,「會習慣的,從小做起,沒有難事,久而久之,以為生活就是如此,不想反抗,無力改變,麻木之後,一切無所謂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