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沒有月亮的晚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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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 頁

 

  我心內狂喜,若不做些反常動作,無法表達,於是和衣步入泳池,池水將衣裙泛起,招手叫他過來,他先是笑著搖頭,我游至池邊拉他落水,他在岸上捉住我雙臂。

  趁勢他擁抱我。

  在他的體溫相形之下,池水冰冷,一冷一熱之間,渾身麻痺,沉下水中,把他也一個觔斗帶下來。

  這下水聲驚動了侍者,他們輕輕出來張望一下,又悄悄退下,樂隊仍曼妙奏出曲於,我打橫浮在他身上,抬眼看去,星光燦爛。

  無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,我同自己說,這之後無論發生什麼,我都願意承擔。

  我只知自己是個孤苦寂寞的女人,追求一點點歡樂,不算觸犯天條,是人情之常,值得原諒,可以寬恕的。

  濕了水的衣服漸漸墜身,我倆緩緩沒人水中。

  樂隊在奏什麼歌?

  噫,是「夜來香」。

  一個歌女穿著銀光閃閃的衣服款款走出來,對我們視若無睹,唱出這首最最動人的歌曲。

  「我愛那夜色清涼,」她唱,「我愛那夜鶯歌唱,……夜來香,我為你思量,夜來香,我為你歌唱……」她要擁抱著夜來香,吻著夜來香……

  我快活得笑出聲來,踏著水向她招手。

  我大概是醉了。

 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,長緞裙濕了水足有十公斤重,我在池邊除下它。

  他為我裹上毛巾衣。

  天已漸漸露出魚肚白。

  做人,從來沒有如今日這麼快樂過。

  我沒有回家。

  醒來時頭髮還是濕的,浸過氯,摸上去像稻草,打著呵欠,不理陽光,都要趕出城打理,現在一定要漂亮,漂亮有人欣賞,曇花有人欣賞,夜來香有人欣賞。

  打開門,守在外邊的侍者立即說:「朱先生在辦公,陳太太,我替你去叫他。」

  我笑出來,還叫我陳太太,這群人不知有否納罕陳姓太太同他們的朱老闆何以這般親密。

  「不,」我說,「別打擾他。」

  「司機在外頭伺候。」

  我搖搖頭,「我自己開車。」

  侍者問:「陳太太,你還回來嗎?」

  我側側頭,微笑說:「或許來,或許不來。」

  公路上的風撲向我面孔,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說:做人,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。

  終於回到家。

  國維在飯桌上,抬起頭來,冷冷地發話。

  「昨夜在什麼地方?」

  以前他從來沒問過。

  「又同那班女人打牌?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就是藍莉莉同趙瑪琳她們是吧?」

  我又點點頭。

  國維咕噥:「莉莉已經出了毛病,又聽人說瑪琳——」

  故意打斷他:「藍這個姓真是奇突,怎麼會有人是藍顏色的,你說。」

  順手拿起碟子上一塊排骨,咬一口。

  國維白我一眼。

  我勿去理他,看著手中的肉,「這是什麼,」疑心起來,「這是什麼,嗄?」瞪著國維,像是怕被他毒殺。

  女傭連忙趨前,「太太,這是糖醋小排骨。」

  我放下心來。

  國維啼笑皆非。

  過一會兒他說:「去,到房裡看看。」

  看什麼?可是那些白色的鮮花都成了精,活轉來了。

  我推開房門。

  在床中央,擺著一隻絲絨盒子,一看就知裡頭裝著首飾。

 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,我即時明白,這是鄧三小姐的遺物。

  忽然對她產生最大的敬意,這個女人,何等樣的海量,明知陳國維是這樣的一個人,明知東西落到他手中下場一定如此,明知他不會珍惜,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,她不介意。

  人死燈滅,身外物落於何處,對她這麼豁達包涵大方的人來說,並無分別。

  況且她愛他。

  我吁出一口氣,陳國維一生有她那樣的知己,不枉此生。

  我打開盒子,裡面是一條項鏈,晶光燦爛,密密麻麻鑲著眼核大的寶石,許多人終其一生,也賺不回這樣的一件裝飾品。

  我沒有取出比劃,只把盒蓋合攏。

  這是她的遺物,我不能收取。

  國維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:「不喜歡?」非常詫異。

  「不是不喜歡,戴上它,又彷彿對誰不敬重。」

 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。

  國維又覺得我說對了,訕訕地不自然。

  「她會明白的。」他說。

  明白人總吃虧。

  「隔些時候再說。」

  「好吧。」

 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。

  「別跟她們玩得太瘋。」國維警告我。

  鄧三小姐去世後,他有著顯著的改變,幾乎隔夜之間,開始管我頭我腳,為什麼要急著表現男子氣概?只有他自己才知道。

  我看著他。

  「瑪琳出了毛病。」

  自從那日在街頭撞見她之後,這人影蹤全無。

  「什麼毛病?」

  「老趙要同她離婚。」

  我怎麼不曉得?愕然。

  「你天天同她們在一起都不知道?」國維疑心。

  我連忙把眼睛射向別處。

  「瑪琳外頭有了朋友。」國維說得真含蓄。

  我悲涼地牽牽嘴角,想笑又笑不出來,這間屋子容不得歡笑。

  怎麼會有這麼多寂寞的女人。

  她們從哪裡來,又要回哪裡去。

  瑪琳沒有找我談,其實她可以相信我,或者同我一樣,她不願冒險,不願利用友人的耳朵,她也只能找心理醫生輔助。

  可憐的瑪琳。

  我倒在床上,不知恁地,腮邊的麻熱還持續不退,像是在牙醫處上過藥,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覺,只是燙。

  我昏昏沉沉睡去。

  最近很不能睡,每次頂多三四小時,隨即驚醒,緊張得嘴巴發酸,又不知因由。

  國維終於出去了。

  我夢見自己蕩漾在水中,波浪一進一退,身體也跟著擺動,我微笑,我要離開國維。

  一定得對他說。

  瑪琳或許只打算出去尋找短暫的刺激,她沒決心要離開家庭,我不一樣。

  我沒有家庭。

  國維不會改變,我永遠是受他管制的小女孩,他沒有把我當作過伴侶,我倆的地位不平等。我驚醒,夢中也充滿生活的煩惱,這是成年人典型的夢。

  對國維來說,小孩子,只要給支棒棒糖,沒有什麼問題是不能解決的,大不了加一隻氫氣球,再間就不是乖孩子,要關黑房間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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