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家非常別緻考究,我已無心欣賞,挑張靠牆的沙發坐下,用著椅墊爭取安全感。
她說:「怎麼不預先通知我一聲。」
「事情來得突然,我是逃出來的。」
她愕然,「怎麼會到這種地步?」
「陳國維是個很戲劇化的人。」
「我叫人去整理客房。」
「不用,我在沙發上睡一夜即可,所有物件仍在陳宅,明日天亮要回去取。」我說。
「你可以長期住在這裡。」周博士說。
我微笑,「不要哄人歡喜。」
周博士詫異,「我是這麼無聊的人?」
「不,對不起。」
我想到許久之前,外祖母打抱不平,意欲把我自父親手底下領出去養,繼母得些蛛絲馬跡,頓時堆笑說:「真的?不要哄我白歡喜。」句句話都擠得人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說什麼都不包涵不體貼,管誰跑到街上去死,與她無關。
周博士握著我的手,「割傷的地方要理一理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來,喝碗湯。」
一聽到湯,又嚇大跳,不知是什麼珍貴的藥材熬動物的哪一部分。
「你怎麼了,表情那麼古怪。」
不過這一切不久都將成為過去。
「男友處與我這裡,你選此地。」周博士說。
「啊,那裡去不得,進去容易出來難。」
「你認為我處安全?」
「自然。」
「那證明你想同時擺脫兩名男士。」
「是是是,給你猜中。」
「他們怎麼想?」
「照規矩是不甘心。」
「你應該做得像是被他們擺脫一樣。」她笑。
「我又不甘心。」
「只要實際有得益,何必沉不住氣。」
「我沒有那般爐火純青的演技。」
「陳先生最生氣?」
我點點頭。
「你要小心。」
我也隱隱覺得要小心,都有預感會有下文,但是小心什麼,又說不上來。
罵也罵過,吵也吵過,哄也哄過,國維應當罷手。
但心裡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。
「明天我會搬進自己的地方。」我說。
「還沒有裝修好,油漆未干,睡在那裡當心發風疹。」
隨便什麼都好,總得走。
我打個呵欠。
周博士微笑,「休息吧。」
呵欠。從沒打過阿欠,緊繃的人是不會有這種動作的,今日居然掩著嘴打起阿欠來,可見有信心開始新生活。
周博士遞上一疊毛巾,我漱洗後上床。
床褥冰冷,蜷縮著入睡,雙腳一直沒有暖和。
沒有一張床是熟悉的,夢裡不知身是客,一晌貪歡。
搬到新家,關在屋裡,先睡上十日十夜,孵熟再說。
若不是國維出頭,繼母一家人不會撤消控訴,若不是國維出頭,也無法獲得生母的遺產。
一直感激他,只是無法同他做夫妻。
天濛濛亮,雙眼乾澀,睜不開來。
隱約間有人推開房門進來,不顧三七二十一,在我頭枕底摸到手袋,抓在手中。
銀灰色的華麗絲睡袍一閃,我放下心來,這是周博士,女人即是女人,無論事業多成功,也有柔弱的一面,連一件睡衣都穿得這麼考究,獨自芬芳。不知道她進來幹什麼,但我握著手袋的手卻松汗來,這是她的家,她當然可以自由出人,或者她進來尋找什麼東西。
一直沒有睜開眼睛,太早了,不知說什麼話,不過發覺雙腳已經暖和。
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頗長一段時間,沒有任何聲響,我納罕起床。
剛欲睜開眼睛,她開始撫摸我的頭髮。
他們每一個人都仍把我當小動物,連周博士也不例外。
剛欲出聲,只覺她趨向前來,一陣香氣,還不知發生什麼事,她柔軟豐盛的嘴唇已經貼在我的臉龐。
我明白了。
完全明白了。
一剎間僵住,竟沒有推開她,只覺悲哀如無底深淵,我正向其中墮下。
她知道我已醒,雙手捧住我面孔,「海湄,」她喃喃叫道,「海湄。」
我自床上坐起,一手隔開她。
只見她雙目佈滿紅絲,仍然捧緊我面孔不放。」
我掙扎,「周博士,我以為你是真正的關心我。」
「海湄,我當然關心你。」她喘息。
「但不是這樣。」我說,「不是這樣。」
她鬆開手,「我以為你明白。」詫異不在我之下。
我無限失望地看著她,神色十分厭惡,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癖好,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。
我指著她:「你原是我的明燈!」
「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導師。」
「為什麼要牽涉到肉慾,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們靠這具肉體做人,海湄,別告訴我你只與男人在沙灘手拉著手散步。」
「但你是不同的。我對你寄望那麼高——」我再也說不下去,掀開被子下床。
我站在窗前,心情之失落,難以形容,與周博士相處數月,無形中已產生濃厚感情,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,一切美好面,但今晨她卻把自己拉到與我同一地位。
此時她也冷下來,「對不起,海湄,以你的敏感,我以為你早已看出來。」
我雙臂緊緊抱在胸前,十分悲哀。
並不是她的錯,是我自己不好,至今還存幻想,無端把周博士封為偶像,待發現她與常人無異,便把她自高台拉下來,諸多挑剔。
她把手放在我肩上,我滑開。
「你接受我邀請,你並沒拒絕,我以為你已考慮清楚……」
我忍不住說:「是我不好,全屬誤會。」
「我並無刻意隱瞞什麼。」
「我的錯。」
我一直在尋找完美的偶像,但世上只有人,沒有神。
果然,周博士恢復她平時雍容的姿態,略為尷尬地說:「海湄,我只是一個人,我渴望獲得共鳴。」
「你的生活習慣並不過分,只是——」我攤攤手。
老毛病又回來了,緊要關頭總是難以表達自己,我困難地吞一口涎沫,「只是,我不能夠同你,我太過尊敬你,不可能。」
我取過衣服,一件件匆忙地套上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海湄,我們還可以做朋友。」
「不。」
「海湄,你聽我說,我不會侵犯你,」她伸手來拉我,「你不能功虧一簣——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