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苦笑。
「你的手袋。」她提醒我。
在飯店門口,我們道別。
像瑪琳一樣,周博士極端不放心我。
「許多詭秘罪惡不能解釋的事都在夜晚發生,你要當心自己。」
我不響。一無所有的人何用過分小心。
「我是你的朋友。」她說。
我點點頭。
她上車離去。
有人站在我背後,我有第六感,寒毛忽然豎起來。
轉頭看。
那人向我點點頭。
是朱二。
狹路相逢,也不能表現得太小家子氣。
他開口:「對不起,朱某有眼不識泰山。」
「大家是朋友,一場誤會,算了,你總不能一直替我付飯帳。」
他又向我欠欠身,「沒想到那麼巧、陳太太。」
我微笑,「你也不必稱我陳太太,誰都知道,陳夫人是本市鄧家的三小姐。」
他一怔,有點難堪,作不了聲,僵在那裡。
隔了很久,他說:「在外頭,大家知道的陳太太,也就是你。」
我不作反應。
「我替你叫車。」
「不必了。」
「允我送你一程。」
他非常堅決,開頭我不明所以然,後來會意,便告訴他:「我沒有醉。」
第三章
一部黑色大房車駛過來,他拉開車門,請我進去。
在他眼中,我已酩酊。
他一定在想,這個女人,每次見她,都醉醺醺。
我只得上車,同他說:「我並不是回家。」
有點得意,笑嘻嘻地看著他,等於說:閣下不是要管閒事嗎,管出麻煩來了,看你怎麼安置我。
他似尊重陳國維,我可以放心。
他囑司機往陳宅駛去,半路上,我歎口氣,放下這個遊戲。
可惜我只是姨太太,否則真可以借酒裝瘋鬧一場,現在倒怕他笑我活脫脫貼切身份。
我說:「請往統一會所。」
他鎮靜地說:「統一打烊了。」
「這麼晚了嗎?」
「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。」
我想客套幾句,舌頭大起來,不聽使喚。
「那麼請往落陽路,公寓在裝修。」
朱二立刻囑司機改道。
我說:「朱先生改天到舍下來吃頓便飯。」
他頷首。
一直把我送到門口。
意料之外的是,開門迎出來的是國維。
「國維,」我踉蹌地走過去,心裡無限歡喜。
他冷冷扶住我。
我站住,看到他厭惡的眼神。
也許真醉了,也許忍無可忍,忽然之間,眼淚當著外人的面,籟籟落下來。
他把我的頭撥向一邊,按在他肩膀上,不讓別人看見我的眼淚,同朱二寒暄。
客人知趣地離去。
人一走,他就把我推開。
我瞞珊地追過去,「國維——」
「你怎麼搭上他的?」
我怔怔看著他,「人家在路上碰到我,送我一程。」
「你看你那樣子,成日就是灌黃湯!」
我坐下來,「我不喝好不好?」
「這是你自己的事。」
他走開。
我追上去,「國維,你是不是要我走?」
他抬起頭,「你要走?我叫人來替你開門。」
我僵在那裡。
他轉身回房,大力關上門。
我總是說得太多。
像言情戲中愚昧的女角,在街上碰見丈夫挽著女友的手,還追上去問:你不愛我了嗎,你不愛我了嗎?
既然到這種地步,實在下不了台,不能收拾,只得開門走。
我輕輕掩門,並不想驚動他,雖然即使聽見聲響,他也不會追出來。
到附近的酒店開了房間,倦極而睡。
一整夜做夢,是什麼人?冷笑地問我:你怎麼回去?出來容易,回去難,你怎麼樣回去?
在夢中我努力與那人爭辯,他背光,我看不清他的樣子,記得自己一直說:不回去了,再也不回去了,聲嘶力竭地喊出來……
許久沒有在晚上睡覺,難怪不習慣。
醒來時一身大汗,夢裡記憶猶新,衝口而出,「為什麼回不去?根本沒人知道我出來過!」
誰?誰是質問我的人?
他的輪廓那麼熟,我打一個冷戰,會不會是母親?
她在各式各樣的噩夢中以強者的姿態出現,我永遠是被害人,不得翻身。
為什麼?
必須要見周博士,在她那裡尋找答案。
來聽電話的是她本人。「今日時間都約滿了,除非是午飯,你恐怕不願意。」
「晚飯呢?」
「也約好朋友。」
「那只好改天。」
「不能在電話說嗎?」她很想幫我。
「不」
「那麼明天見。」
「好的。」我非常惆悵。
有人敲門。
女侍捧人一大籃白色的花。
花籃直徑約有一公尺,把女侍身體遮去一大半,香氣撲鼻,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吸引,籃裡插著板子、劍蘭、玫瑰、茉莉、百合、鈴蘭、蝴蝶蘭。夜來香……密密麻麻,深深淺淺半透明的各式大小花瓣使我伸手接過,把面孔埋在裡面。
我問女侍:「誰送來的?」聲音很久沒有這樣溫柔過。
「是朱先生。」
我呆住,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?
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裡正確的地址,只知道這間郊外小旅舍佈置優雅,風景恰人,許多人特地開車來喝咖啡,因為近我家別墅,我來過一兩次,昨夜才摸得到地方。
接著又有人敲門,打扮明艷的少女一臉美麗的笑容:「陳太太起來了嗎,朱先生叫我來問一聲,陳太太可否賞臉同他喝一杯咖啡。」
我真的摸不著頭腦。
「告訴我,小姐,你是誰,朱先生又是誰?」
「我是本酒店的公關助理,朱先生是我老闆這裡的董事長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朱先生查註冊部,才知道陳太太住了進來。」她仍然滿臉笑容。
我捧著花躊躇,緩緩把籃子放茶几上。
那位小姐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心,出來做事,真不容易,什麼是分內,什麼是分外,根本沒有界限,討口飯吃,至要緊聽老闆的命令。
不禁心酸起來,我的委屈,又何止這一點。
那個女孩試探地問:「我怎麼回復朱先生?」
「你同他說,給我二十分鐘。」
她鬆口氣,我一答應,她得個彩,可以去覆命。
籃中花令整間房間充滿香氣,我打開浴室門自頂至踵洗一遍。十年沒約會過異性了,約會是古老的情調,漸漸不再流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