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彷彿很輕鬆。」
「是的,我有種感覺,一切都快告一段落。」
「我沒有你這麼樂觀,你憑什麼這樣想?」
話說到此地,課室門一開,一大群學生湧出來。
我與編姐不得不站起來認人。
也不是個個大學生都神采飛揚的,大多數可替面皰治療素做廣告,要不就需要強力補劑調理那青綠色的面孔。
編姐皺起眉頭,這間大學的水準同她就讀時的水準是大不相同了。
我拉住其中一個年輕人:「請問瞿馬利在哪裡。」
那猥瑣的年輕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視我:「你是誰?」
「我是她阿姨,家裡有事要找她。」
「不關我事。」他掉頭不顧而去。
我開玩笑地問編姐:「她幹麼?搞政治學運搞出事來,怕我抓她?」
編姐瞪我一眼,「別亂扣帽子。」
「兩位找瞿馬利?」
「是。」我轉過頭來。
這個才像大學生,英偉,朝氣十足,彬彬有禮,熱誠。他約莫二十一二年紀。
「瞿馬利在圖書館。」
「可以帶我們去嗎?」
「我有課要趕,很容易找,向右一直走,在主要大樓。」
「來,我們自己去。」我說。
不遠也需要走十分鐘,這個時候就希望有一輛腳踏車,那時候讀書,我也有一輛腳踏車……回憶總是溫馨的,雖然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,因為年期久遠,也像事不關己。
那時有一個女同學,什麼都是借回來的,書簿筆記、制服用具,不到一個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學放學。那時只覺得她討厭,老跟在旁人身邊揀便宜,至今才發覺這是一種本事,年紀大了往往能夠欣賞到別人的優點,即使價值觀不同,但這種女孩子無異有她的能耐,身為女人應當如此,否則怎麼樣,房子汽車鑽石都自己買才算能幹不成。
編姐問:「你在想什麼?」
我微笑:「在想女人的命是這麼的多姿采。」
我們推開圖書館的玻璃門,裡面坐滿學生。
誰是瞿馬利?
我們逐張長檯找過去,略見面目姣好的女孩便問:「瞿馬利?」
心情越來越沉著,終於在一張近窗的桌子前,我們看見一個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。那件白襯衫白得透明,窄窄的肩膀,烏黑的長髮用一條絲束住。
「是她了。」
「又是直覺。」
我趨向前說:「瞿馬利。」
她轉過頭來。
我驚歎造物主的神奇。因為那女孩子,長得與姚晶一模一樣,如一隻模子裡倒出來的,若要認人,根本不必驗血,這樣的面孔,若還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兒,那是誰呢!
「瞿小姐。」我坐在她對面。
「是哪一位?」她很奇怪,「我不認識你。」
連聲音都一模一樣。啊,那熟悉的,如絲一樣的皮膚,晶瑩的黑眼睛,尖下巴,嘴角像是含孕著傾訴不盡的故事,我的目光緊留在她臉上不放。
她是一個很懂事很有涵養的女孩子,見到我們神情唐突,並沒有不耐煩,亦沒有大驚小怪,她微笑,等待我們解釋。
我開口:「我是……你母親的朋友,我姓徐。」
「啊,原來是徐阿姨。」她很客氣。
徐阿姨,啊不得不由人慨歎,不知不覺間,我的身份已經升了一級。
我說:「圖書館可不方便說話,或許我們換個地方?」
女孩再好涵養,也不得不疑惑起來,她秀麗的面孔上打著問號。
我真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,怎麼辦呢,難道開口就說:不,不是你家中的母親,是你另外一個母親
我幾次三番張口,又合攏,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。
在這個時候,天空忽然烏雲聚集,把適才的陽光遮得一絲不透,天驟然暗下來。
這倒救了我,瞿馬利抬頭看天色,給我透口氣的機會。
等到我準備開口的時候,我發覺瞿馬利背後已經站著一個男人。
我愕然。這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?怎麼這樣神不知鬼不覺?他有紫姜色面皮,頭髮稀疏,身材頗為瘦小,佝僂著背部,這個人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的。
啊,想起來了,他是馬東生,我們踏破鐵鞋要找的人。
這時瞿馬利也轉過頭喚一聲「爹爹」。
她是知道的,這孩子是知道的。她雖然姓瞿,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馬東生。
只聽得馬東生很安詳地說:「馬利,這兩位阿姨要採訪你呢。」
瞿馬利很天真地問:「徐阿姨是辦報紙的?」
「我與梁阿姨是記者。」我連忙說。
「訪問我什麼?」馬利很天真。
編姐到這個時候喉嚨才解凍,「當然是有關一個大學生的資料。」
瞿馬利鬆一口氣,「剛才兩位阿姨的神情,令我吃驚,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。」
她說著先笑了,半仰起頭,室內雖然幽暗,但是她的皮膚藉著些微的亮光,還是閃出晶瑩的光輝,臉皮是緊繃著的,沒有多餘的一顆斑點,也沒有不受歡迎的紋路。她的嘴唇飽滿潤滑,珊瑚般顏色,半透明。還有她的頭髮,那麼隨便的髮式,毫不經意挽在腦後,但每一根都似發出青春的彈力,漆黑光亮,充滿生命力。她托著下巴的手纖細嫩滑,手指如春筍,指甲修得很整齊,顏色粉紅。
啊,這個不使脂粉污顏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慚形穢。
試問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間起床要在臉上搽多少東西才敢出門?真令人唏噓。
我正在失神,忽聽到馬東生說:「馬利,等會兒一塊午餐吧,我先與這兩位阿姨出去談談。」
馬利很乖巧地點點頭。
馬東生同我們說道:「徐小姐,梁小姐。」示意我們跟他出去。
這時天落下滂沱大雨。
我們在圖書館外走廊站著。大雨落在地上飛濺上來,一片水花。
馬東生凝視著廊外煙雨,很沉著地問:「你們要什麼?」
編姐囁嚅地說:「馬先生……」大家都覺得慚愧。
馬東生歎口氣,「人已經去了,何必深究?」
我說:「我們……也不是亂寫的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