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她比煙花寂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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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1 頁

 

  我上他的車子,他吩咐司機駛往郊區。

  張家的人似乎對黑色有莫大的好感,也正配合他們家人的性格:冷漠、高貴、遙遠。

  我們到目的地,雨仍然下。在咖啡室找到一張近窗的座位坐下。

  他點起一支煙,半晌不說話。

  張煦這個人絕對不易相處,怎麼做夫妻?一塊冰似,半日不說一句話,內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,再費勁也摸不到邊際來。

  張煦終於開口了,他說:「晶去世前一日,我們也說過話。」

  原來說話是大節目。

  原來平時他們是不說話的。

  我等他說下去。

  「我們談到分手的問題。」

  啊!

  「我的意見是……我的意見是……這樣的夫妻關係,不如分開。」

  咖啡室內本來只有我們一桌人,死寂一片。這個時候多一雙年輕的男女進來,坐在不遠處。

  他們在打情罵俏——

  「如果你愛我,就該跪著正式向我求婚。」

  「好,我先去買只墊子。」

  女的推男的一下,男的趁勢摟住她。

  張煦說下去:「她一直在哭。」

  我呆著一張臉聽下去。

  年輕的女郎說:「唔,人家看見了。」

  「理他們呢。」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,上下其手。

  張煦說:「她哭個不停。」

  熱戀中的男女明目張膽地嘻嘻哈哈拍打對方。

  張煦忽然忍無可忍,轉頭對他們大喝一聲:「閉嘴!」

  罵得好。

  趁他們震驚的時候,我走過去,自口袋裡取出一百元,「去,叫計程車到最近的旅館去,遲者自誤,慾火焚身。」

  那男的還要出聲,那個女的拉一拉他袖子,兩個人總算離去。

  領班趕過來道歉。

  我回到原來的座位上。

  張煦用手掩著臉說下去。「我求她不要哭,她叫我出去走走,不用理她。我只得自己去吃酒。」

  「我想了很久,認為離婚對她有好處。」

  「我在清晨才回家。她不在床上。我在書房找到她,她整個上身伏在書桌上。她停止哭泣。我收拾行李的時候,她還幫我忙。當天我飛往紐約。」

  「三天之後,律師通知我,她死於心臟病。」

  我問:「她是不是自殺?」

  「不。」他說,「絕對不是。」

  那麼她死於心碎。

  「她與我結婚時,寄望太大,她是個天真的女人,認為我可以給她一切。事後我令她失望,她失落甚多,又不肯向世人承認,一直不愉快。我原以為分手能夠幫助她。」

  「她不能失去你,有你在那裡,她至少有個盼望。」

  他不響,頭垂得很低,始終沒有除下太陽眼鏡。

  我轉變話題:「你幾時結婚?」

  他低低說:「我已結了婚了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他不回答。

  我有點萬念俱灰,他們太會得節哀順變了,那簡直不能置信。

  「是那個芭蕾舞孃?」

  他點點頭。

  「你會快樂?」

  他茫然。

  我反而不忍,「只要你母親開心,你就會高興,男人夾在惡劣的婆媳關係中最痛苦。」他又無法離開家庭獨自生存。

  「但是我會一生想念晶,她待我好到並無一句怨言。」

  「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,你可信前生嗎?」

  他亦沒有回答。

  我歎口氣,召來侍者結帳。

  車子一直駛出市區。張煦懊悔得出血。如果此刻姚晶在生,也許他會有勇氣脫離張老太太來跟姚晶過活,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,能否再支撐一個開銷如此龐大的愛巢,實屬疑問。

  我苦笑,或許她去得及時呢,再下去更加不堪,她是一個那麼在乎姿勢的女人。

  張煦輕輕說:「她看人,一向不准,獨獨對你,徐小姐,你真的不負她所托。」

  他真的這麼想?其實姚晶根本沒有經過選擇,只不過當時我恰巧在她身邊出現過,她順手一撈,就把我這個名字抓住,放在遺囑之內,完全是萬念俱灰,全不經意的一種舉止,反正除了她的親人男人,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她的承繼人。

  我抬起頭,「我到了。」

  他讓我下車。

  我與他握手道別。

  壽頭在家中等我。

  見我回來,也不以為意,只說:「看來我真得對你這種間歇性失蹤要習以為常才行。」

  我過去坐下,微笑。

  「今夜一起吃飯,已訂好房間,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紐約。」

  「什麼地方,吃什麼菜?」

  「你不用管,總而言之跟著來。」他笑,「爸爸的意思是,將來或者你可以幫新文週刊負責兩頁軟性資料如時裝化妝之類。」

  我笑意很濃。「是的,而女人所能夠做,不過是那些。」

  壽林不理我,他自管自說下去,「不過爸爸說你千萬別以教育家的姿態出現,教讀者如何穿如何吃,人家現在很精明的,看到小家氣自是的『專家文章』是要訕笑的。」

  我問:「今晚吃什麼菜?」

  壽林轉過頭來,「你看你,又不耐煩了,你以為我不知道?」

  我問:「我應該穿什麼衣服?」

  「旗袍。旗袍可以應付任何場合。」

  我開始換衣服,化妝,梳頭。壽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著我做這些事,好像我們已經成為夫妻。

  他一邊閒閒地道:「你倒說說看,姚晶是個怎麼樣的女人。」

  「寂寞的女人。」

  「誰相信!」壽林訕笑,「生命中那麼多男人,那麼濃的戲劇性,那麼七彩繽紛。」

  「不不,其實她是套黑白片。」

  「佐子,你真是怪,對事物總有與眾不同的一套看法。」

  「但那是事實。」

  「每個人都認為他看到的是事實。」壽林笑。

  我不再與他分辯。

  我換了一件旗袍又一件旗袍,不知怎麼,老是拿不定主意。

  也許是因為壽林全不介意,非常享受的樣子,他索性躺在床上,吃巧克力看報紙。

  巧克力屑全撒在被褥上,一翻身,又被他壓在襯衫上,被體溫融化,一點一點棕色,邋遢得詼諧。

  結了婚就是這樣子的人,不能計較,還是早些熟悉得好。

  父母終於來了電話來催。

  我才匆匆穿襪子鞋子。

  壽林打個呵欠放下報紙,老夫老妻格,我拉他起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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