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時曉敏開門出去,還吹著口哨,那是一首老歌,叫多少雙手臂曾經擁抱你。
到了地庫,曉敏猛然醒覺,她在扮演范裡,范裡可不會似她這般輕佻。
她住了嘴,掏出車匙,剛欲開啟車門,一左一右,有兩個人衝上來,截住她。
那兩人伸出手臂,一人一邊輕輕挽住曉敏,曉敏只覺身子酸軟,動彈不得。
曉敏知道她再不抬起頭來,恐怕要吃虧,而抬起頭來,恐伯要吃更大的虧。
曉敏害怕,唉,她後海得幾乎要哭出來,適才那一點點匹夫之勇不知幾時漏得精光,雙腿簌簌發抖。
那兩人在地庫幽暗的燈光下看清楚她,訝異之情,洋溢臉上,然後不加思索,鬆開顧曉敏,迅速退下,十數秒鐘內消失無蹤。
曉敏伏在車頂上喘氣。
永遠不再!沒有可能再捱義氣,嚇都嚇死.不要說是坦克車,一輛貨車直衝過來,已經令她魂不附體,叫什ど口號,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亂喊干什ど?
驚魂甬定,又擔心范裡下落。
趁跟前沒人注意、曉敏把鄰居的車門逐架拉啟,終於有一輛車沒有鎖門,被她坐上去,拉出保險絲,發動引擎,一溜煙駛走。
開頭一段路走之字、過了橋,才略為鎮定,這時曉敏發覺背脊涼颶颼,爬滿冰冷的蟲,原來汗水一直淌到腰頭。
她把車停在路邊僻靜之處,驚惶過度,要伏在駕駛盤上才能平復情緒。
然後把車駛到附近停下,步行一段路到老伯家。
奇是奇在一到門口,房東梁太太已經站在門口等她。
第八章
曉敏還以為范裡比她先到,房東太太卻笑著開口:「老伯告訴我今天會有客人來,我不信,等到適才,還取笑他,沒想到是顧小姐。」
「范裡沒有來過?」曉敏急問。
「那是上星期的事了。」
曉敏看到梁太太已經把行李整理準備妥當。
梁太太說;「我們明天一早搬走,老伯可以住到月底,」她頓一頓,「我多希望有人會來陪他。」
曉敏馬上說:「范裡同我馬上來。」
「那我放心,我給你去做點心,你們聊聊。」
曉敏鑽下地庫。
老伯並沒有睡,坐在安樂椅上,看見曉敏,微微笑,向她招手。
曉敏一顆心忽然著地,她過去輕輕問:「你知道我要來?」
「我在等你。」
「范裡一會兒到。」
「我知道,她乘出租車,稍漫。」
老伯似有預言能力,曉敏蹲在他身邊,「我們在這裡陪你好不好?」
「好極了。」
「然後找一問環境舒服的老人院安置你。」
「不用了。」
曉敏一怔。
「不用操這個心,」老伯笑意漸濃,「這裡很好。」
曉敏還以為他年邁,忘卻此屋行將拆卸,新業主馬上要花一筆重建巨型怪獸屋。
她握著老伯的手,無限憐憫。
老伯說:「我好像有點睏。」
「你先休息,不必理我。」
老伯忽然說:「曉敏不要害怕,你與范裡將會無恙。」
曉敏的心一動,懇求老伯;「我的朋友胡小平呢?」
「胡小平,」老伯抬起頭,那一臉的的皺褶瀉下來,「他會回來。」
曉敏吁出一口氣。
「可是有許多許多像他那樣的青年,再也沒有回家。」
曉敏一聽,胸上猶中了一記鐵錘。
「誰,你是說誰?」她追問。
老伯垂下雙目,似倦極入睡。
曉敏還待追問,忽聽得梁太太叫:「顧小姐,范小姐到了。」
曉敏心頭一鬆,跑上去,與范裡緊緊相擁。
梁太太不知就裡,也不問,就取出兩件替換衣裳遞過去,「來,先吃了豆奶再說。」
曉敏忙問范裡,「你有無碰到攔截?」
范裡一見曉敏出門,數了一百下,心底喊一聲是福不是禍,是禍躲不過,便拉開門閂逃走。
路上沒有人,她不知道人正在地庫與曉敏交涉,她飛奔到公路車站,不管什ど號碼,跳上去再說,這才發覺口袋沒錢買票,乘了一個站,下車截出租車,到達門口,梁太太替她付的車資。
范裡知道曉敏大約沒有危險,她沒有利用價值,且又是外國人,饒是如此,也擔心不已。
「她們把你抓起來干什ど?」曉敏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范裡說。
「范裡,看樣子,尋求庇護的應該是你。」
范裡蒼白著臉,本來一臉淒惶,聽到曉敏這個建議,反而綻出一絲笑容。
曉敏為這反常的反應嚇一跳,「我說了什ど好笑的話嗎?」
范裡答:「他們最多不過是要我回去。做我爺爺的孫女兒,飽享特權,為他受點委曲,也很應該,何勞外國人插手。」
曉敏倒抽一口冷氣。
「千萬不要以為帚國主義天真熱情.香港滯留著三百二十五萬張英國屬土護照無人負起道義責任、香港背著數以萬計的越南船民無國肯援手間津!帝國主義即使肯眷顧於我,不過因為我祖父的姓名使他們興奮,倘若我不是趙萬里,不外又是另一無名犧牲者。」
曉敏聽了這番話.怔怔看著女友。
范裡居然安慰她;「莫哭莫哭,有更大的事要叫你傷心落淚呢。」
她們在梁太太的客房內休息。
曉敏累極而睡,墮入黑暗中失去知覺。
醒來的時候,看看手錶,才清晨六點,范裡已經在客廳裡看電視新聞,她顯然通宵不寐,大眼下是深深黑眼圈。
曉敏一聲不響,走到後園,坐在石級上,梁太太把當天的早報遞給她。
拾起頭,在晨曦中.看到玻璃窗上佈滿黃色污跡。
「這是什ど?」曉敏問梁太太。
梁太太答:「隔壁頑童過來摔雞蛋,叫我們滾蛋。」
換了平日,曉敏真會逐家逐戶去把罪魁搜出來臭罵一頓,此刻她看著干卻的污跡,默默承受,還有什ど關係呢,太不重要了。
「跡子干後十分難擦,我也隨它去.反正今天就要搬走,」梁太太指指報紙,「南區議員說,把示威的人遞解出境。」
曉敏乾澀地說:「他嚷嚷而已。」
「是嗎,」梁太太感慨,「言者無心,聽者有意,在這種時節、外國人還不乘欺侮我們,叫我們走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