蓓雲啞然失笑,「事到如今,還說這些話?」
「我沒有錯吧?」
「生兒育女是正經事,別讓那樁萬中無一的意外使你氣餒。」
周至佳尚在猶疑,蓓雲一迭聲催他去休息。
他回房間以後,蓓雲鬆口氣,考慮半晌,輕輕取起通話器,撥一0三三。
那邊輕笑,「還不睡?想創不眠不休紀錄還是怎地。」
蓓雲忽爾說:「我也有弱小的心靈,我也需要安慰。」
年輕人又笑,「你不宣諸天下,人們也就當你鐵石心腸。」
「你呢,你怎麼著?」
「我,你要我怎麼著,我就怎麼著,我是你的理想。」
蓓雲說:「我悶得不得了。」
「索性別睡了,出來,我陪你,今夜天氣非常奇怪,暖和得不似冬日,說不定氣象局有人打瞌睡,放錯暖氣。」
「我打擾你還不夠嗎?」
「朋友要來幹什麼?」
「唏,我還是以為你是我的理想。」
他笑,「十分鐘後我在你樓下等。」
這句話蓓雲不曉得聽過多少次,自少年開始,她的阿姨就說過「我們囡囡身後跟屁蟲太多,煩是煩煞人」,沒想到現在有人在樓下等,她要感恩不盡。
蓓雲笑出聲來。
猛一抬頭,發覺愛瑪靜靜站在她身後,嚇了她一跳。
愛瑪輕輕問:「你想到什麼地方去?」
蓓雲斥責:「多管閒事!」
愛瑪仍不放棄,「天將亮未亮,這種時分,意旨力薄弱,不宜外出。」
蓓雲忽然訴苦:「我也是人,我也想尋尋開心。」
愛瑪不出聲。
「我無須得到你同意,但是愛瑪,我的事你都知道,你是我忠實的朋友,又跟了我那麼些年,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諒解。」蓓雲掩住面孔。
愛瑪輕輕拍主人手背,「小不忍則大亂。」
蓓雲歎口氣,「為什麼別人可以?」
「各人有各人的路,各人有各人的運。」
「我呢,我是什麼命?」
「你,你還不知道?」
蓓雲苦笑,她太知道她的命運了。
愛瑪輕輕安慰:「三十一歲之後你不是已經厭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?打那個時候開始你渴望有責任有家庭,如願以償,夫復何求。」
蓓雲大吃一驚,「誰告訴你的?」
「你,」愛瑪指牢她,「你不說,誰知道。」
「造謠,沒有的事。」
「機械人不說謊。」
「你們越來越不可靠。」
「人類!」
「我要遲到了。」蓓雲無奈地懇求。
「主人,要去你就去吧,」愛瑪歎口氣,「小心,小心。」
蓓雲忍不住趨向前去吻了愛瑪一下,「謝謝你。」
她飛快走到樓下。
年輕人背著光等她,單看背影,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。
蓓雲放緩腳步。
他還是聽到聲音轉過頭來,「嘖嘖嘖,遲到,嬌縱。」
「我叫機械人絆住了。」
「有沒有發覺,它們雖由我們創造,卻比我們智慧百倍?」
「早就是事實,許多人還不肯承認這件事。」蓓雲笑。
「它給你什麼忠告?」
蓓雲攤攤手,「叫我認命。」
「什麼,」年輕人嚇一跳,「你那機械人出廠日期有問題,可是上世紀產品?」
蓓雲苦笑,「我才是上世紀產品,物似主人形。」
心底她不住勸自己妥協,結果由機械人嘴巴說出來。
「你有無接受它的勸喻?」年輕人笑瞇瞇。
蓓雲調皮的答:「今夜不。」
年輕人凝視她,「說過算數?」
蓓雲吁出一口氣,不語,抬頭看多層大廈中她住的那個靠邊單位,客廳中有一盞燈未熄,窗戶似一格淡黃色水果糖,那便是她的家了,她的家人正在裡頭休息。
蓓雲黯然,「我是習慣奴隸,可能一輩子掙不脫鎖鏈。」
年輕人摟住她肩膀,「順其自然,不要勉強,到了時候,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。」
「我,離家出走?」蓓雲自嘲,「沒有翅膀如何飛翔。」
年輕人忽想起來,「你可曾聽說過——」
蓓雲給他接上去:「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。」
年輕人又笑,「我想喝杯熱飲,你呢?」
他們肩並肩漫步,他握著她的手,兩個人都沒有戴手套,他把她的手一併伸進大衣口袋裡取暖。
旁人看見會怎麼想呢?
巫蓓雲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會在此時此地出現,把此情此景宣揚出去。
她為自己這個想法吃驚。
可憐的胡乃萱永遠看不到真正精彩鏡頭,馮京馬涼,她竟誤會周至佳是第三者,巫蓓雲真想把胡乃萱叫出來看個明白。
路燈熄滅,天已蒙亮。
「也要放你走了。」蓓雲有點遺憾。
「不要緊,這裡那裡,總抽得出兩三個鐘頭眠一眠。」
蓓雲看他一眼。
「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於娛樂,一定精神充沛。」能這樣揶揄自己,可見絲毫沒有自卑感。
她並沒有不捨得他走。
巫蓓雲記得戀愛最大的特徵是難捨難分,兩人都累得滿眼紅筋,神志不清,猶自彷徨,絕望地拖下去,不捨得分頭回家休息,終於結婚或是同居了,因為只有那樣,才不致倦死街頭。
巫蓓雲同周至佳結婚時,卻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,現在才覺得吃虧。
「再見。」
蓓雲目送年輕人離去,她欠他的帳目,一定已屆天文數字,希望有分期付款。
她回家換件衣裳就返公司,早,辦公室還沒有人,她想知道當天新聞,電腦卻鬼鬼祟祟地打出「你要不要聽最新流言」一行字。
巫蓓雲對於有些同事如此濫用電腦,感到氣惱,「我不想知道。」
可是電腦非常固執,「你一定要聽這段消息。」
「誰叫你這麼熱忱?」蓓雲斥責它。
「那是個秘密。」電腦異常狡猾。
蓓雲為之氣結。
電腦隨即打出:「告訴你,本部門巫蓓雲背夫別戀,另結新歡。」
巫蓓雲先是一怔,隨即大笑起來,她立刻告訴電腦:「我就是巫蓓雲本人。」
電腦意外了,它也會知道尷尬,螢幕空白,不住閃爍。
蓓雲既好氣又好笑,「你至少應該向我道歉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它說不出口,大概沒有先例,不知如何應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