尹白喜歡孜孜打量韓明生,「真虧你們男生一整個暑天背著西裝外套。」
兩個月不上班,尹白的武裝解除得七七八八,姿態比常時天真,韓明生更不知道如何開口,鼻尖漸漸沁出汗來。
他頭皮發麻,硬著心腸,沒頭沒腦的說:「我同描紅商量過了。」
尹白一怔。
韓明生鼓起勇氣說下去:「投親靠友總不是法子,我願意帶描紅到倫敦,一切開支由我負責。」
尹白何等聰明,聽到這一句,即時明白了。
她抬起頭來。
韓明生接觸到尹白的目光,覺得寒颶颶,他低下頭,「對不起,尹白。」
尹白鎮靜地坐著,外表什麼異象都看不出來。
過一會兒,她以一慣的語氣說:「你肯定已經找到理想的人了。」
「是。」
「開頭的時候,你以為我是她,因為我像她。」
韓明生不得不殘忍地回答:「是。」
「直到你看見真實的版本,你決定立時更換。」
韓明生再也說不出話。
尹白站起來,「我尊重你的意願。」
尹白覺得心胸間空蕩蕩,像是掉了一樣重要的東西,她有點慌,目光到處尋找,終於發覺那是她寶貴的自尊,它落在地上,亮晶晶似碎玻璃,摔成一千片一萬片,淌滿地,天呀,尹白想,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來?
她震驚,屈辱地退後一步,對人性重新有了估價。
韓明生伸手過來,「尹白。」他想扶她。
尹白轉頭離開。
回家去,尹白告訴日已,至少那還是她的家。
她用力推開大門,一逕走到客廳,見父親正為台青解釋建築結構上的問題。
尹白鐵青著臉,「沈描紅呢,叫她出來!」
沈太太暗暗歎口氣,她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。
台青忙站起來,「姐姐——」
「假惺惺,你知情不報,與她狼狽為奸,去叫她出來與我對質。」
沈先生連忙喝道:「尹白,你給我坐下。」
「父親,世上有那麼多男人——」
「尹白!」
尹白知道父親不肯讓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,他要她自重,他要地控制情緒,他不准她出醜。
尹白忽然覺得她要令父親失望,眼睛逼滿淚水,「爸爸——」
沈先生急急說:「是你要接妹妹出來,為人為到底,送佛送到西。」
尹白再也聽不進去。懷一腔怒火,回房去找描紅。
不見有人。
尹白拉住台青:「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裡,她躲不過這一戰。」
台青並沒有否認,她點點頭,「我的確知道。」
「說。」
「她到東區火車站去了,乘今日六點鐘班車回上海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我沒能勸阻她,她叫我代守秘密,並叫我交這封信給你。」
尹白呆住。
她突然間醒覺,把信放進口袋,拉住台青的手,「跟我來。」
「沒有用,姐姐,火車要開了。」
尹白在最快速度內取過父親的車匙撲出去,耳邊傳來父母焦急的詢問聲。
她沒有回答,自車房內駛出車子,急踩油門而去,平時只要十分鐘時間便可抵達,今日尹白一連沖幾個紅燈,抱著撤銷駕駛執照,大不了以後都不開車的原則,飛向車站。
台青在一旁緊張地握著拳頭,「快點,快點。」
尹白惡向膽邊生,罵道:「現在快有什麼用,描紅出門時你為什麼不拉住她,你自私,你內心盼望她回上海去。」
台青轉過頭來,「你罵我。」
「是要罵,廿多歲的人,一點主張也無,也不想想描紅這次回去怎麼交代:你怎麼回來了?呵我因一個男人同姐姐鬧翻所以回來——笑死全上海兩千萬人口,台青,你陷她於不義。」
台青翻復的說:「尹白,你終於肯罵我了。」
「難道還不該罵?」
「應該應該,」台青飲泣,「我以為從此你立意對我客客氣氣,不再是自己人,見你與描紅理論,心裡難過,至少你肯與她計較,但你只對我冷淡。」她用手掩住臉。
尹白啼笑皆非。
也許台青永永遠遠不會長大,活該,讓紀敦木照顧她一輩子好了。
尹白把車子丟在車站門口,準備給交通警察拖走,她與台青擠進火車站大堂,抬頭一看,但見人山火海,而壁上大鐘的分針恰恰追過時針,時維六時十分。
尹白倒抽一口冷氣,遲了,胸口湧起一陣悲哀,罷罷罷,她決意開車追到羅湖。
正在此時,忽然有人在身後大力推她倆,尹白一看,是個孔武有力的中年婦女,正大聲詛咒:「電腦電腦,電腦勝人腦,人腦如豬腦,壞了足有半小時還修不好,熱死人,都沒有空氣了,讓開點讓開點。」
尹白與台青一聽,喜心翻倒,一左一右拉住那婦人,「你搭哪班車?」
「六時正這班,怎麼,你們有辦法?」
她倆交換一個眼色,立刻分道揚鑣去尋人。
那婦人猶自嘮叨:「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車,從來未曾壞過電腦……」
尹白已經去遠。
一邊找一邊心中默默祝禱:讓我找到描紅,過往不咎,大家仍是好姐妹。
尹白擠出一身汗。
看到了。
描紅躲在一個角落,面孔朝裡,正坐在一隻舊皮箱上,瘦瘦背影疲倦、落魄、悲哀。
尹白鼻子發酸,走到她背後站住。
大堂中人聲鼎沸,描紅當然沒聽見尹白腳步聲。
尹白看清楚認分明是她了,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來,撕成一片片,捏在手中,叫聲「沈描紅」,描紅轉過頭來,尹白趁勢將紙碎片兜頭腦摔過去,「你倒是痛快,一走了之。」
描紅見是尹白,再也說不出話,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淚來。
尹白指著她:「不過是一個男人罷了……」
群眾忽然爆出歡呼聲:「修好了修好了,可以進閘了。」象流水似湧進月台乘車。
尹白緊緊攫住描紅的手,怕她走脫。
描紅沒有掙扎,人群散的十分快,霎眼間整個大堂只剩下幾十人,而這個角落,只得她們三姐妹。
尹白的化妝早就糊掉,描紅傍徨淒苦,五官統統往下掉,台青掛著一張哭喪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