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不起,我太任性了。」我低聲地說。雙手交疊抱住膝蓋,將下巴枕在手臂上。大冬天跑到海邊吹海風終究是一個人獨處時才可以順意任心的事。裴健雄對我也許包容大多,可是對他我有撒嬌任性的權利嗎?
裴健雄面向海和我一式的姿態,清冷低沉的聲音隨風傳來。
「當年剛出國唸書不久,家裡寄來一些家常生活照片。有一張是在閔伯伯宴席上照的。我一眼就被邊角上的女孩吸引住。照片中,那個女孩還小,清靜純麗卻毫無一絲笑意的冷淡深深虜獲我的心,我認得她,她就是當年那個小噓噓。我一直放在心上,卻不便向家人探問。我總是想,女孩還小。
說這些實在是很可笑。可是從少年開始,我就淡於和異性間的交往,怎麼也沒想到,後來竟會戀愛上比我小七歲的當年的兒時玩伴。關於愛情這回事,大概就只能心動過那麼一次。從此以後,我一心只想盡快學成回國尋找那個女孩。我拒絕所有傾慕的追求,甚至拒絕家裡安排的相親,一心就想著那個女孩。
林校長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友,去年夏天我回國以後,他知道我無意接管我父親的事業,便請我暫時幫忙執教一年。我尚在猶豫中,誰知竟巧在參觀女中時遇見那個女孩。當然,經過這麼些年,女孩已不再是槐樹下那個小女孩,可是,一樣清淨純麗的臉龐,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多年來一心戀慕的影像。
而且,雖然她改了名字,可我知道,懷椿,就是懷念椿庭,懷念她亡故的父親。
我答應在女中任教,執意教她的班級;她的心裡,卻根本不曾有我這個人存在!」
裴健雄抬起頭,背靠在堤牆上,雙手插入褲袋,原本凝視海浪的眼神回落在身上。
「我想她是討厭我的,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。我一直以為她還小,不急,卻忽略了過去那些年中,她的生活中不曾有過我這個人的印象。好幾次,我克制不住心裡對她的思慕,渴望對她緊緊的擁抱,然而,面對她坦白陌生疏離的眼神,我整個心都紊亂了。」
「我應該早告訴她我就是鍾健雄,可是,我以為她該認得出我來。該死的我竟忘了這一點——我等候她,從黃昏等到黑慕,終於讓我等到。那個夜裡,面對她,我一直壓抑住擁她入懷的渴望,我怕——我沒自信。我不知道她心裡怎麼看待我,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感情——」裴健雄甩了甩頭,希臘神祇雕像般完美的臉龐,熱情如少年的臉,溢情的眼眸,貪婪地注視著我。
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,思緒混雜紛亂了極點。「真的是我嗎?我不敢相信,你一直那麼冷漠遙遠他拉我近他身前,緩緩低低地承諾:
「就是你,我錯在不該讓你接近他!告訴我你心裡是否對我有著幾分在意?」
「你知道,他有一臉陽光般燦爛的微笑,很溫暖。」我依舊以相同的姿態瞪視海面洶湧的波濤,然後答非所問:
「你知道我媽咪嗎?優美、典雅的貴夫人。她一直很信任我,相信我餓了會自己找飯吃,冷了會自己找衣服穿,病了會自找醫生看——大概連死了,也相信我自己會找棺材蓋。我想,我媽咪也許是很愛顧我的,可是你看,她是那麼高貴,那麼美麗,實在不適合一般平凡主婦習以為常的瑣碎。從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真正的歎息,真正的渴望。我多麼希望有人呵護憐惜,可以撒嬌任性,可以傳靠思慕——」我搖搖頭,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對裴健雄說出心中最深的隱藏。「難!從內心深處要認定一個人是那麼的難!」
然後,我面對著他:
「我一直感受不到你的熱度,你像是冰一樣的人,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。而他——」我露出一絲薄薄微弱的微笑。
「我從他身上感受到陽光般溫暖的溫情。」
裴健雄的神情像是有點頹喪,低垂著頭,一抹陰霾橫在兩眉之間。然後他猛然抬起頭,抓住我的雙手,語氣急切而熱烈:
「說,你的心裡當真從來沒有過我?」眼神是那樣熱切渴望,我心中不禁怦然一跳。
我緩緩掙脫他的手,避開他的眼光。故作輕鬆地說:
「有的。週末午後的殺手,破壞我自由恣意時光的惡魔。」
他朗聲的笑了,連人同外套將我抱圍在他張著的擁抱中。
離開海灘後,我們並不多話,偶爾視線接觸了,對視一笑,戀痕在彼此眼底。只是孤獨久了,我仍然不習慣兩個人的相依;裴健雄也是冷淡慣的人,雖然特意憐惜,我們之間的親密,還是一貫低調的波距。也許我們兩人都該學習如何談戀愛。
回到市區,天色初暗,胡亂吃個東西後,兩人就凍在車水馬龍的街頭。對街霓虹燈青紅黃藍紫綠地閃呀閃的,看半天才知道是電影看板。裴健雄不由分說就拉著我跑向對街。
海報上標榜著什麼本年度最令人驚慄的、恐怖懸疑的經典之作。結果,兇手一開始就被我盯得死死的,亂沒意思!所以我一直無聊地處在半睡半醒的朦朧間,直到散場的燈光大亮。
夜寒沁身,我身上罩在裴健雄的外套,衣服太大.兩邊袖子空蕩蕩的,顯得笨兮兮。裴健雄敲敲我的頭說:
「羞羞臉,睡的跟豬一樣,睡飽了沒有?」
我點頭,忍不住笑了起來。「那實在怪不得我,誰叫那兇手那麼差勁,破綻那麼多!一出場就被盯死,業餘得一點吸引力都沒有。」
「那要怎麼樣才算有吸引力?」裴健雄笑吟吟的:
「青面撩牙?還是橫眉豎目?或者額頭上刻著『我是兇手』?」
「你這樣說就更不對了,」我笑說:
「所謂懸疑,就是要出乎人意料之外,擺明了兇手是誰,那還有什麼看頭!」
裴健雄斜睨著我,依舊笑意盎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