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環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,不知不覺睡著。
夢中有人朝他後頸呵氣,麻癢,伸手去拂。
「阿紫」他說,「不要淘氣。」
他伸手過去握住那隻小小的手,乘勢轉過身子。
他看到了她,小小美麗女孩,穿水手服,像安琪兒。
「阿紫,」連環緊緊握住她的手,「你沒有忘記我。」
阿紫笑起來,可愛如昔,她精緻的面孔還不如連環的掌心大。
連環坐起來,「阿紫,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,你跟我走。」不顧三七二十一,他背起她。
他可以感覺到阿紫的臉壓在他背脊上,他聽到阿紫說了一句話。
「你說什麼?」連環問,「大聲一點,大聲一點。」
忽然之間,她的重量消失,連環背上空空如也,她不見了,連環滿室找她,一邊叫她的名字。
他驀然驚醒,呆呆坐起。
差那麼一點點,幾乎就可以背起她離開這個地方。
他抹去臉上的汗水,側著身,用枕頭壓著面孔,痛哭失聲。
天亮了,他才靜靜起來,今天還真是他的大日子,他要去見工,中文高等學府的數學系聘人。
走到樓下,聽見他母親說:「……因自小看她長大,有感情的緣故,替她開脫,其實還不就是個不良少女,本市起碼十多萬名,個個不滿現實,無事生非。」
連環一怔。
是嗎,就是那麼簡單,是年輕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誤會?
連嫂接著說:「講起人品,替湘芹提鞋都不配。」
老連也忍不住搭一句嘴:「湘芹是另外一種人。」
「真是的。」
一抬頭,看見兒子,「噫,你起來了,襯衫已替你熨好。」
學校裡接見他的幾個教授講師立刻覺得這個劍眉星目,態度沉著的年輕人是可造之才。
他即時獲得錄用,工餘給他充分時間修碩士學位。
步出會議室,連環非常感慨,這樣順利,不知羨煞多少旁人。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,上帝公道無比。
時間還早,他問過新聞系所在地,信步往探湘芹。接著又有同學告訴他,林湘芹在演講廳。
她站在黑板前向數十名低班學生講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識,講得活龍活現,時常引來笑聲。
是的,湘芹是另外一種人。
奇怪,連環不大記得她小時模樣,他比較欣賞現在的她。
抑或是他的思維他的心房一直為另一人佔據,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?
他挑一個角落座位坐下。
湘芹一時並沒有看見他。
另外一種人,說得再正確沒有,她生活得這樣豐足,一切與眾人分享,同香紫珊完全不同。
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,那狹窄的內心容不下連環。
坐了十分鐘,連環才發覺旁觀者的樂趣,他可以悠閒地欣賞湘芹。
呵,她終於看見他了,動作在剎時間停下來,她漲紅面孔,要過一會兒才能恢復演說,幸虧不久鈴聲響了。
她走過去說:「連同學,你好嗎?」
連環笑笑,「都畢業了還留戀課堂?」
她坐在他身邊,「連環,時間都到哪裡去了?」
「在我們指縫間不知不覺溜走。」
「真的,我們認識時才是高中生,現在都找到工作,」湘芹睜大眼睛,「不消多久,成家立室,結婚生子,子又生子,孫又生孫……老了。」
連環珍惜地看著湘芹,他喜歡她用這樣世故的、現實的、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人生,她有資格這樣做,她懂得享受生活。
「你可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幾時?」
連環不記得,根本上這件事從來未曾在他腦海註冊。
湘芹並沒有追問,她把答案講出:「高中一,英文課,放了學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學補習,我闖進去,你瞪我一眼,我慌忙退出。」
從那次起,湘芹對他就有深刻印象,連環那雙大眼,一直好似瞪著她似。
「現在你記得了?三十年後,我會來問你。」
他與她結伴回家,發覺母親正清除他的雜物。
連環連忙阻住,誰知這次連嫂堅持己見,「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,趁湘芹也在,交待清楚。」
連環賭氣,湘芹向他使一個眼色,連環想到母親多年苦勞與功勞,情緒立刻平復。
他在書架高處托下一隻盒子,「你喜歡扔什麼就扔什麼好了。」
第八章
拖著湘芹的手離開現場。
湘芹問他:「盒子裡是什麼?」
「打開來看好了。」
「方不方便看?」
連環笑笑。
湘芹到底還年輕,忍不住掀開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。
她看到一雙鞋子。
如果是玫瑰紅緞鞋或金色涼鞋倒還不那麼令她詫異,她此刻看到的鞋子,才一點點大,是雙小小童鞋,而且從沒穿過。
值得這樣珍而藏之?
盒內其餘東西就比較容易瞭解:一柄舊童軍刀,籃球隊的徽章,一疊一百分的卷子,作文獎證書,幾張同學合照,紀念冊子……。
湘芹發覺連環漸漸肯給她機會,好使她緩緩進入他內心世界。
湘芹十分感動。
她伸出手去,按住連環的手。
連環訝異,沒想到湘芹的手那麼有力,似要把他自一股漩渦扯出。
連環蓋上盒子。
這個時候,他們倆聽到故意裝出來的咳嗽聲。
連環一抬頭,見是徐可立,有點尷尬。湘芹卻活潑大方地笑,「天氣乾燥,喉嚨容易不舒服。」
徐可立馬上覺得這女孩子不簡單,他替連環高興,她肯定會幫到男朋友。
老區退休之後,他負責的瑣事更多更雜,徐可立不知多希望連環可以幫他,最好把這位聰明能幹的林小姐也帶過來。
「你還在考慮?」徐可立說,「香氏出的薪酬比外頭多五十個百分點。」
連環搖搖頭,微笑道:「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,我喜歡教書,她愛當記者。」
徐可立懊惱道:「太令人沮喪了。」
連環感激他的盛情,但是,父母親已經為香氏服務十多年,他不願意再加入隊伍。
徐可立又說:「鄧女士要把香紫珊帶走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