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可立幾時受過這樣奚落,幸虧他一向有涵養工夫,只對連環說:「我們改天再談。」自己下了台。
連環也自覺太過冷酷,因而頷首,「將來再說。」
他坐在圖書館裡許久許久,才決定向老區求助。
電話撥到溫哥華,老區半晌才來接聽,「對不起,連環,我正在後園做一隻荼藦架子,有什麼事嗎?」
連環一聽到他聲音已似有了靠山,盡量簡單地把過程說一遍。
老區結結巴巴足足有一分鐘出不了聲,然後他說:「連環,我已經退休。」不知道多麼寬欣,像是慶幸香家的人再也與他沒有關係。
連環卻十分失望,「區律師,我真的不能借助你的智慧?」
「連環,現成眼前就有一座城隍廟,你為什麼不去求支好籤?」
「你指誰?」
「連環,真是當局者迷,我指的是林湘芹。」
「湘芹?」連環怔住。
「林小姐冷靜聰明,分析能力強,知識豐富,目光如炬,況且她又關心你,實是你的智囊。」
湘芹?
連環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想起來。
「同湘芹詳談吧。連環,我們講到此地為止,茶藦花苗在等著我呢。」
真的退休了,歸田園去,世上紛擾已與他無關,可見事在人為。
連環默默祝福他。
湘芹,真的嗎,她可以幫忙?不不不,區律師誤會了,湘芹不錯,心地善良,樂於助人,並且也善解人意。但一個女孩終究是一個女孩子,凡事一牽涉到香紫珊,湘芹已經不能平心靜氣,以事論事,不,她不是人選。
連環覺得無比的孤獨。
香紫珊出現在他教務室的時候,是在下午。大部分講師已經下班,只餘三三兩兩同事在聊天發牢騷講笑話。阿紫一進來,眾人忽然鴉雀無聲,全體往門邊看去,連環為他們的反應奇突而抬起頭來,這才看見了香紫珊。
香紫珊甜美地笑著過來,失態的同事向她呆視,竟不知收斂。
剛在這個時候,連環一個男學生進來有事請教,近距離與香紫珊打一個照臉,他「呵」地一聲,手中成疊筆記都跌翻在地。
連環忽然原諒了少年時的自己,他輕輕歎息一聲。
香紫珊取過連環案頭上的筆,在他日記上寫:現在,此刻,你的宿舍門口。
不發一言地走了。
連環的男同事伏過來失聲問:「她是誰,誰是她?」
連環想一想,「她,」他作出一個適當的答案,「她是一個阿修羅。」
連環也不管有沒有人相信,收拾一下,就步行到宿舍門口去。
阿修羅在等他,臉伏在駕駛盤上,似在沉思。那輛車子,血紅色,敞篷,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現,使連環心驚膽戰。
他過去說:「這輛車你從何處得來?」
「它屬於我母親,你不記得了嗎?你應當知道。」
連環並沒有即時上車。
香紫珊伸出手來,拉一拉他身上的絨線背心,笑說:「有人打毛衣給你呢,還真不賴,是有這等女人的呵,講究溫暖牌,也是一種手段,可惜粗俗一點。」
連環靜靜地答:「這是家母的手工。」
連嫂一式織了兩件,另一件給了林湘芹。
阿紫一怔,萬分歉意似地說:「我喝錯了醋,對不起。」肯認錯,可見道行又高了一層。
「腳傷怎麼樣?」連環問。
她推開車門,連環只見她赤著足,傷口縛著紗布,一雙紅鞋兒撇在一角。
「對了,你母親好嗎?」香紫珊殷殷垂詢。
「你想怎麼樣,說吧。」
阿紫並不見怪,她笑笑,「現在,此地,就這樣說?」
「你要什麼?」
「上車來,我慢慢告訴你。」
連環歎口氣上車去。
香紫珊把車子駛得飛快,途中點起一支煙,貪婪盡興地吸兩口,遞子連環,連環一手撥開,神情厭惡。
「連環,你一定要與我同一陣線行事。」
「你還沒有玩夠?」
「我肯罷手,姐姐也不會。」
「即使你們說的遺囑是真的,我同你聯手,也不過只得三分一控制權,亦不足以成大事。」
香紫珊微微笑,嘴角有一絲嘲諷,三分自得,還有那一點點詭秘。
「香寶珊是你的姐姐。」連環提醒她。
「還記得她的生日會嗎,她沒有邀請你,也沒有邀請我。」
「她請我我也不會去。」
「可是她沒有請你卻是事實。」
「我不理。」
阿紫停下車,轉過頭來,「你理不理我?」
她把車子停在郊外的一條死胡同,盡頭是驚濤拍岸的懸崖,海水碧藍,海鷗低飛。
連環說:「你們兩姐妹應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琪兒。」
「連環,你比誰都清楚,他們逼使我下此策。」
「真的嗎,」連環挪揄,「我倒不怪人,我是心甘情願的,我喜歡自虐。」
「遺囑很快會宣佈。」
「你對你母親的垂危,就只有這麼一點哀傷?」
「她是個怎麼樣的母親,你比我清楚,你見的比我多,你知道的也比我多。」
連環不語,手插在褲袋裡,站在欄杆處看海。
有人在他脖子後邊呵氣,「別,阿紫。」
轉過頭來,才發覺阿紫站在另一頭,背著他。
不是她,一直是連環的幻覺罷了,真的,千怪萬怪,也不能怪香紫珊,要怪怪他自己魅由心生。
「連環,你不答應幫我,我就把你扔在這裡。」
連環牽牽嘴角,一直以來,她都把他扔在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的境界裡。
「我可以走回去。」
「走得到嗎?」
「回頭是岸,終有一天走得到。」
香紫珊並沒有走近,她伏在欄杆上輕輕地說: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。」
她還是把連環送了回去。
幾次三番,連環想與湘芹聯絡,三番幾次,他都覺得不是時候。
沒有見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紀。
她也不來找他,可見完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再好脾氣,再不計較,也應該有點表示。連環認為湘芹的態度完全正確。
星期天,連環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。
他聽見母親同老伴訴苦:「滿以為他們隨即要結婚,誰知湘芹被調到紐約去三個月,這裡邊一定另有蹺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