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環坦然無懼,雙手插在口袋裡,「那份遺產已經以鄧玉貞女士名義捐到大學作為獎學金。」
湘芹總算低下頭,「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。」
「我怕你還不明白。」
「怕,你為什麼要怕?」
湘芹說對了,心底深處,連環的確有點怕湘芹,怕她拆穿他,怕她點破他。
「湘芹,與你說話漸漸不易,動輒得罪。」
「你不覺得其中蹺蹊嗎?」
「有什麼不對,我去擺平它。」
「連環,別裝糊塗,你認為那個人真會放過我們?」她臉上閃過一絲懼色。
「你在說誰呀。」
湘芹抬起頭想半天,「或許她已找到替身,或許她已完全忘記我們。」
「要人忘記我們,倒是有一個很簡易的方法。」
「呵?」湘芹動容。
連環注視她,「我們得先忘記人家。」
湘芹慚愧地看著連環,「你說得對,我不應對她念念不忘。」
「你不忘記她,她就一直跟著你。」
湘芹喃喃說:「是。」
她低下頭,細細咀嚼連環那番話。
連環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施家的小女孩,他開始迷茫,原來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勢與表情都有相似之處,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。
而連環小時候所遇見的那朵玫瑰,原來與整個花圃裡成千上萬的玫瑰,沒有什麼不同。
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。
只聽得湘芹說:「這一對大了不曉得會不會在一起。」
連環忽然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:「分開也不要緊,永遠是段美好的回憶,」他存心討好湘芹,「不是每個人可以像我同你這樣,自幼結識,又獲善終。」
湘芹耳朵非常受用,感情不比做新聞,後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,百分之百真實。
她為她所得到的高興。
連環暗地裡數著。
他與湘芹足足過了兩百個平靜無事的日子。
他們如置身一座自給自足的荒島,生活無憂,但乏人問津。
其間,他們去探訪老區,陪他釣魚,聊天,下棋。老區並不寂寞,許多老朋友都跟著移民,都樂意抽空陪他。
其間,湘芹發表多篇引人注目的報道。其間,連環要求停薪留職一年,專修博士課程。
連環一直在等待。漸漸,等待變成盼望,他心中焦慮,努力壓抑,無奈無效,午夜起床踱步。
湘芹曾訝異問:「論文水準稍差何妨?」
不,不是為著功課。
白天獨自在家,坐在長窗前寫報告,窗簾拂動,都使他心悸,既渴望是她,又恐懼是她。
一日,伏在打字機前小憩,忽覺頸後麻癢,連環抬起頭來,四處張望,聽得身後有白鴿那般咕咕笑聲。
他溫和地喚:「阿紫。」
「是我。」香紫珊自他身後轉出來。
連環一顆心忽然落實,握住她小小的溫暖的手,「我真正想念你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「阿紫,你有沒有去過大宅舊址?一整幢新大廈已經蓋好,起碼百多個單位,保證你認不出來。」連環無限惆悵。
只見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臉笑,「那麼久了,你還記得大宅的事。」
連環想起來,「你與徐可立怎麼樣了?」
「有什麼分別,」她恢復一貫狐惑的姿態,「我同你是我同你。」
「你好像不打算長大。」連環語氣中並無責怪意思。
她笑一笑,「連環,我終於破壞了香寶珊的生日會。」
連環看著她,「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亂。」
「但是你想念我。」
連環點點頭。
「你覺得生活上少了我,睏倦一如沙漠。」
「是。」連環並不打算否認。
「那麼,我與你做一宗交易。」
連環搖頭,「不行,我一定會輸給你。」
「你且聽聽是否公平。」
「說吧。」
「林湘芹永無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間的事。」
「那當然,她永遠不會明白,亦毋需明白。」
「那多好,從此以後,每個人都可以高高興興,你要見我,隨時隨地都能夠安排。」
連環看著她,「你的條件是什麼?」
香紫珊過來,雙臂輕輕擱在他肩膀上,「當你來見我的時候,記得開那輛紅色的車,那輛車就是要來這樣用的。」
連環再問:「你的條件是什麼?」
「我們終於達成協議了。」
「你要什麼代價,是我的靈魂嗎?」
「不不不,」香紫珊大笑,「你的靈魂早已是我囊中物,我只要叫它一聲,它便會過來。」
「那麼你要的是什麼。」
「你的餘生,你所有的時間,你的一切回憶,你說怎麼樣。」
「你即使得到了也不會珍惜。」
「你管我呢。」她扁一扁嘴。
她轉身離去,身形變得很小很小,連環沒有追去,他知道她會再來。
「連環,連環。」
連環掙扎一下。
「醒醒,連環。」
連環好不容易抬起頭來,看到的卻是他妻子的臉。
窗外紅日炎炎,原來他做了一場白日夢。
他怔怔地看著湘芹。奇怪,這個時候,她怎麼會回家來,她不可能是回來干涉他的夢。
「連環,你哭過,你已經知道了。」
連環一驚,伸手去摸雙頰,果然,一片濡濕,他的確哭過。
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淚來,「連環,我也是剛剛接到消息,老區已經不在了。」
連環反而放下心來,湘芹什麼都不知道,他微笑,她毋需知道。
他安慰她,「不要難過。」
「我也是這樣同自己說,但是身不由己。」
「休息一下,湘芹。」
「我好似失去一個親人。連環,得到有時不算歡喜,失去往往最痛苦,真不能想像失去你會怎麼樣。」
「你才不會失去我。」
湘芹伏在他膝頭上飲泣。
連環輕輕拍打她的背脊。
「是,是我多疑了,我不該有這種想法。」
「我們可需要趕過去幫忙?」
湘芹搖搖頭,「他有親戚。」
「你去休息一會兒吧,醒來會平靜些。」
「你呢?連環。」她不捨得離開他。
「我也打算在沙發裡躺一躺。」
湘芹緊緊擁抱他一下,回到房內,和衣睡下,感慨萬千,只想靜靜休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