邱晴緩緩坐起來,握著姐姐的手。
邱雨的臉微微後拗,小小面龐異常潔白,雙目半開半閉,像是看到什麼令她歡喜的事物,她彷彿只得十歲八歲模樣。
這時候,有人輕輕推開門,走進屋來,是朱外婆,她很鎮定很溫柔地說:「啊,邱雨回來了。」
是朱外婆的主意。
她替邱雨穿上新娘禮服,大紅繡金盤花,因為「邱雨一直想結婚」。
麥裕傑走進靈堂,邱晴硬要推他出去,爭執不下,朱外婆緩緩走過來,指著他說:「讓他站在這裡。」老人的權威受到尊重,邱晴退到一邊。
麥裕傑臉容憔悴,雙目佈滿血絲,邱晴別轉面孔,不去看他。
席中只有兩位客人。
曾易生與他的師傅馬世雄。
邱雨一向喜歡熱鬧,今日她要失望了,邱晴記得她與許多許多朋友,搓起牌來可以開三四桌日夜不停,有人退出,馬上有人接上,今日這些人全部沒有來。
第五章
邱晴已經忘記幾許日夜她沒有闔上眼睛,看上去樣子大概不會比麥裕傑好多少。
終於,外人都走了,只剩下她與麥裕傑。
朱外婆坐在他們當中。
她輕輕說:「我聽人講,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尋仇,邱雨硬是撲出來替你擋了一槍。」
麥裕傑混身震動。
「不然的話,躺在這裡的就是你了。」
他不語,完全認罪。
「我又聽說,在這之前,你要與她分手,她也已經答應,沒想到臨走之前,還要再救你一次,麥裕傑,她待你真正不薄。」
麥裕傑面孔痙攣,年輕的他在該剎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場見到邱雨的情形,那奇異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。
他上小舞廳去找舊時手足,正坐著在等,有一大幫提照相機的人擁簇著一名女子上來,擾攘半晌,原來是新聞記者採訪被前任男友淋硝鏹水的舞女。
那無膽匪徒手顫顫撒上藥水,只有幾滴淋在女方手臂上,那年輕的女子正潑辣地、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來抓了人走,同時伸長手臂,展覽給眾人參觀。
硝鏹水腐蝕過的地方有幾點紅斑,在雪白的肌膚上看去似濺出來的胭脂,一點兒不覺可怕。
在這個時候,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,看到了躲在角落裡的麥裕傑。
一年後她才這樣形容:「舞廳一角怎麼會蹲著一頭狼!」
他們是這樣認識的。
女子手臂上的紅斑還沒有痊癒他倆已經知道會長時期在一起生活。
麥裕傑的雙目更紅,面孔扭曲,只是說不出話來。
外婆對他說:「現在邱晴沒有親人了。」
原來是為她說項,邱晴冷冷答:「我還有同胞兄弟,我不需要這個人憐憫。」
外婆看著她,「這人是你的姐夫,他會照顧你。」
「我不需要他,或是他的世界,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麼。」
麥裕傑張開嘴想說話。
邱晴指著他,「不准你說一個字辱及我姐姐,今夜你沒有發言權。」
地板擦過又擦,棕色油漆早已剝脫,露出木料原色,本來藏著污垢,看不出來,邱晴揀有血跡的地方特別用力洗得發白。
事後才發覺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,邱雨是永遠躺在那裡。
深夜邱晴醒來,有時彷彿可以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,她反而覺得十分有安全感,擁著被褥聽一會兒,再度入睡。
曾易生來探訪她,一開口便說:「今天我休假。」
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邱晴呆呆地看著他,已經沒有力氣掙扎,她只是輕輕問:「有何貴幹?」
「我路過這裡,順道看看你。」
「很少有人路過城寨。」邱晴出奇地溫和。
他們在天台坐下。
秋天了,空氣略見清爽。
曾易生說:「這個夏季又長又苦。」
他講得再正確沒有。
曾易生忽然說:「城寨內無罌粟種植,無煙土生產,都自外邊運進來,地方本是乾淨的地方,不應對它有任何偏見。」
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,有點兒感謝他為她的出生地說話。
「這個夏季,你不知道瘦了多少。」
邱晴不語。
「我知道你已念完預科,可願意接受我介紹工作?」
邱晴的心一動。
「抑或你還有其他計劃?」
「我打算找我兄弟。」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。
曾易生一愣,他不知她還有親人,只得不露聲色,要徹底瞭解這個女孩子,談何容易。
邱晴輕輕說:「姐姐離開之後,我才明白要把握時間。」
「你若需要幫忙,應該知道到何處找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隔數日,邱晴照著地址找上門去。
那天她穿著小小白色外套,長髮編成一條辮子,藏青色裙子,外表與一般女學生無異。
大夏司閽並沒有注意她,邱晴順利找到十六樓甲座,便伸手按鈴。
半晌,才有穿制服的女傭啟門,和氣地問找誰。
「貢心偉。」邱晴說。
「他到圖書館去了。」
邱晴剛想告辭,那女傭又說:「請進來等一會兒,他說過回來吃中飯。」
邱晴點點頭。
女傭把門打開,邱晴眼前馬上一亮。
竟有這樣好風水的住宅,邱晴暗暗讚歎,寬敞的客廳接著一個大露台,欄杆外邊便是維多利亞港與九龍半島全景,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樣。
邱晴緩緩坐下。
沒想到哥哥在這般美好的環境裡長大。
女傭給邱晴斟出一杯茶,捧一疊雜誌放她面前,讓她舒服地等候。
生命從來不是公平的,得到多少,便要靠那個多少做到最好,努力地生活下去,邱晴最明白這個道理。
環顧室內傢俬簡潔素淨,一塵不染,玻璃茶几晶光雪亮,靜寂一片,氣氛祥和舒適。
邱晴忍不住想,假如姐姐與她也在這裡長大,會是什麼樣子。
她渴望見到貢心偉,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團。
本來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,但邱晴窩在沙發裡,卻非常自在。
偌大的公寓裡好像沒有人,她要坐多久,便坐多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