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學們紛紛討論著適才一條分外刁鑽的題目:「邱晴,你怎樣回答?你是唯一懂得對付這種難題的人。」
邱晴沒有回答,她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在等她。
那人穿著白裙子,神色陰晴不定,邱晴暗暗叫一聲不妙,她加快腳步。
那人沒有放過她:「原來是你!」
邱晴不去理她。
「我見過你,」她擋在邱晴面前,「你是被曾易生拋棄的那個女孩子,你住在鴉片窟,你母親是個脫衣舞女。」
眾同學聽在耳內頓時鴉雀無聲。
三年同窗,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邱晴的底細,今日忽然有人找上門來,三言兩語間掀了好同學的底,說得這麼離奇曲折,只希望邱晴抬起頭來否認。
邱晴冷冷地說:「你認錯人了。」
「我沒有認錯,」那曹靈秀指著她說:「現在你同貢心偉走,心偉是我的男朋友,你搶走他。」
同學們「嘩」的一聲,身不由己地圍攏來。
邱晴只能重複地說:「你認錯人了。」
「你姓邱,你叫邱晴,我怎麼會認錯你。」曹靈秀一聲說完要伸出手來抓邱晴。
在這個危急的時候,一輛白色開篷車在附近輕輕滑停,車門打開,有男同學高聲叫:「邱晴,到這邊來,你又遲到了。」
邱晴如逢皇恩大赦,三步並作兩步跳上那輛平日她甚為抗拒的開篷車。
那輛車一溜煙似地駛走,邱晴不住慶幸運氣好,已經窘出一身大汗。
她甚至沒有問車子會駛到哪裡去。
白色開篷車主沒有出聲,只是盡忠職守駕駛車子,邱晴認為他知情識趣,深明大理,這樣的男人,縱使沒有身份地位金錢,也能夠令女伴心身愉快。
十多分鐘後,邱晴開始感激他。
她只知他念機械工程,不知道他姓甚名誰,她所遇到的人,統統問題太多,只有他是個沒有問題的人。
沒有問題的人,邱晴失笑,這個形容詞裡有兩個意思,因為他不問問題,所以他沒有問題,多麼有趣。
車子終於停下來,邱晴發覺她在山頂上。
山腳下一片濃霧,她只能看到極高建築物的一個頂尖。
不消片刻,她的劉海已經沾上霧珠。
司機仍然沒有說話。
邱晴坐在車內良久,直至心情平復。
最後一個考試了,幸虧曹靈秀等到今日才來掀露她的身世,邱晴不怕蔑視的目光,她已經習慣那個,她怕的是好同學們的關懷,殷殷垂詢:那個女子是什麼人,所言可屬實。
邱晴不想解釋。
這真是一個解釋的世界,人人急急尋找答案,告一天假也得找醫生證明,事主必須有充分理由拚命解釋身子為啥不聽使喚倒了下來。
人人對人人抱著疑惑之心直到聽到合理的解釋:不,我是你忠實的朋友我沒有那樣說過,我怎麼會呢我是個老實人……
邱晴不再想解答疑難,她打算背起所有傳言及流言。
他們能誣捏多少她便背起多少,他們主動,一定比她更早垮下來。
邱晴輕輕吁出一口氣。
司機像是知道她的心事,輕輕把車開下山去。
這人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。
到達市區,他讓邱晴下車,隨手取過一本筆記本子,指指封皮,邱晴看到斐敏新三個字。
這人恁地有幽默感,他一早知道邱晴不記得他。
邱晴握住他的手一會兒,才下了車。
自那天開始,她也沒有再回學校去過。
邱晴與麥裕傑乘早班飛機赴東京,出門時天還沒有亮。
夜與晨接觸點是靈異詭秘的一刻,難怪許多病人在這個時辰上挨不過去,也難怪異物在該剎那會露出原形。
晨曦中已有不少人向這個城市告別,早些時候,這飛機很多人曾會送出淚來,到今天,大抵知道來來去去不過是平常事,縱使不捨得,也不過木著一塊臉,離開飛機場,又各歸各辦生活中正經事去。
邱晴只得一隻手提包,與麥裕傑進入頭等機艙。
那日是個陰天,直到抵達目的地,天都沒有亮透。
邱晴與麥裕傑在旅途中並無交換一言半語。
飛機場外有車子接他們,駛抵旅館,麥裕傑在接待處與邱晴開玩笑:「只得一間房間,你上去休息吧,我去街角胡亂找地方孵一夜。」
邱晴微微一笑,「委屈你了,姐夫。」
那天晚上深夜,麥裕傑來敲門,送上一襲花衣,囑邱晴換上出門。
衣裳款式極之奇怪:甜心寬領口,小蓬袖、窄腰、鬱金香型裙子,是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樣子。
邱晴打扮定當,麥裕傑輕輕托起她的下巴,替她抹上胭脂。
他輕輕問:「你不想知道此去為見誰人?」
邱晴搖搖頭。
「你很勇敢。」
「我得做的我必須做,多知無益。」
「那麼好,請跟我來。」
他們上了車。
一路上有點冷,麥裕傑把外衣搭在她肩上。
邱晴自覺似祭祠儀式中的羔羊,只是她也並不是一隻無辜的小動物了。
車子在郊區一間洋房前停下。
天又快要亮了,一個天亮接著一個天亮,邱晴有點兒迷茫,不知今日是昨日還是明日,她輕輕閉上眼睛。
司機替他們拉開車門。
麥裕傑低聲吩咐她:「一會兒我叫你坐什麼地方你便坐下,不叫你不要動彈。」
邱晴點點頭。
「沒有什麼需要懼怕的,」麥裕傑安慰她,「不成功的話,我們可以另外想辦法。」
司機去按鈴,他們被領進室內。
會客室內早有人背著他們站在窗前。
麥裕傑叫邱晴坐在角落,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。
那人「唔」地一聲問:「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?」遠在異邦,卻好像什麼事都知道。
邱晴一聽得那聲音便一震。
麥裕傑答:「還沒敢開始營業,希望選個好日子,故此特地過來請教。」
那人淡淡說:「現在想到我了嗎?」
麥裕傑尷尬地站在一旁。
邱晴肯定了,她知道這是誰,不由自主地喊出來:「爹爹。」
那人一怔,緩緩轉過頭來,他在明,邱晴在暗,更看得一清二楚,她再叫一聲:「爹爹,是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