麥裕傑過來說:「你看到他了。」
邱晴點點頭,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。
「小晴,你現在明白了吧,黑與白之間,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。」
「傑哥,你的哲理一向最多。」
麥裕傑笑一笑,「給那些只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,憑他們的年薪,渴死他們。」
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,如今都與她並排而坐,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,似肥皂泡那樣,越縮越小,越小越薄,終於「卜」一聲消滅。
當麥裕傑說:「我極需要你來幫我」的時候,邱晴並沒有拒絕,她已經明白到哪裡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,做生不如做熟。
麥裕傑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,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,脾性益發古怪,動輒拍桌罵人,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,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。
邱晴一出現,只要皺一皺眉頭,輕輕問聲「怎麼啦」。他的怒氣便煙消雲散。
祖屋在拆卸中,外婆到外地探親,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,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。
小姐們都過來參觀,鶯聲嚦嚦,「小晴,趕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。」
得來太不容易,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,由她硬求而來,得與失只有她一人知道。
小姐們笑問:「小晴,值不值得?終於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。」
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,把文憑捲起藏好,說一聲「再吃苦也是值得的」。在以後一段歲月裡,她到哪裡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,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,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。
再過幾年,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,使邱晴訝異的是,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。
當時,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。
與麥裕傑把杯談心的時候,她說:「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。」
麥裕傑不語。
過一會見他說:「她並不贊成你升學讀書。」
邱晴見觸及他心事,便連忙改變話題。
如今他說起邱雨,永遠無限依依,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離開她,人類的記憶就是這麼奇怪,忠於感情而不忠於事實,麥裕傑腦海中的邱雨,跳過她所有的缺點,漸漸成為一個聖女,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,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。
秘書把電話接進來,「邱小姐,一位貢太太找你。」
今日的跳舞場與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,也是個正當的體面的做生意機關,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。
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。
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,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,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,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兒都不吃虧,因為比她們世故,所以更加大方。
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,只剩下貢太太與邱晴單對單,問候數句,納入正題,貢太太說:「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,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。」
邱晴竟不知貢鍵康幹的是哪一行。
貢太太懊惱地說:「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,好不容易盼到今日,他卻悔約。」
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。
「你幫我勸勸他。」
「我且與他談談。」
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,避而不見,終於在一個星期六下午,邱晴找上貢家,把仍在蒙頭大睡的兄弟叫醒。
貢心偉只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,睜眼看見邱晴便說:「不用多講,我心意已定,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,我之退位讓賢,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,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,我不想侵佔貢氏產業。」
講完之後用枕頭壓住面孔。
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體,深覺生命詭秘,不多久之前,這個身體,與她的身體,自同一卵子分裂,孕成兩個生命。
邱晴伸手推他,無限親切,「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閒言閒語?」
「我為自己,我對做建築材料沒有興趣。」
「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?」
貢心偉移開枕頭,「真煩惱,一畢業就要發財,多大的壓力。」
邱晴只有在與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。
他又問:「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?」
「保鏢要打人以及挨打的。」
貢心偉骨碌爬起來,「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?挨不住打便吃癟、認輸、倒下。」
類似這話,邱雨也說過,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,爽快地作出心理準備: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,不分界限階級,都有罪惡。
心偉說下去:「舅舅有兩個兒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,每個週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:『可是心偉是一點兒血緣都沒有的外人』,聽得我耳朵生老繭。」
「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面皮薄。」
「不,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,一樣孝順父母,可是理直氣壯。」
「圖書館,你?」
「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。」
邱晴歎口氣,「貢太太要失望了。」
「朱外婆還沒有回來?」心偉想起問。
「沒有,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,樂不思蜀。」
「人的良心未泯,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,我們喜歡回去死。」
「你說什麼,」邱晴驟然變色,「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,你別胡謅。」
心偉噤聲,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,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,沾染了出生地的氣氛,心偉沒有這種負累。
「來,說些高興點兒的事,聽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?」
邱晴冷冷問:「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?」
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,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。
麥裕傑問她:「老屋改建後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?」
邱晴搖搖頭。
「要賣不出去了。」
「不妨,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,我用來自住,」邱晴停一停,「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,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,真是不幸中的大幸。」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