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托賴,四海,你長壯了。」
龐英傑看著他,「我們看看怎麼辦。」
「還有,」四海大著膽子說:「我肚子餓。」
「先吃飽再說。」
外國人的肉腸麵包以及菜湯甚合四海脾胃,王得勝卻皺眉,搓搓手,「唉,有燒餅油條豆漿就好了。」
龐英傑勸他,「老王,吃肉才夠力氣,入鄉隨俗好。」
「我家還有一罐腐乳,我腸胃比較適合那個。」
「閒來不妨學學英語。」
「舌頭繞不過來,」老王搔搔頭皮,「再說,我們在此逗留三五載就要走的,那麼慇勤幹什麼。」
「你不是要回鄉取老婆帶過來落地生根嗎?」
「來了再講。」
龐英傑只得搖搖頭。
四海插嘴道:「王大叔睡覺時間都沒有。」
王得勝打個呵欠,佝僂著背脊,一味陪笑,活脫是洋人印象中的華人。
四海正在大塊吃肉,大杯喝水,忽然有一精壯華工進飯堂來,在龐氏耳畔說了幾句話。
龐氏一聽,臉就掛下來了。
他低著頭,開頭一聲不響,隨後問:「死的是誰,傷的是誰。」
「工頭米勒並無敲鑼警告,即引爆炸藥,遇害的工人有邱恩好、莫惠文及李文輝。」
他站起來,「我去看著。」
四海緊緊跟在他身邊。
「小兄弟,你隨王得勝回洗衣房去。」
「不,讓我跟著你,」
龐英傑已無暇與他答辯,一手扯起他,拉上車,呼嘯一聲,直奔目的地。
四海又憤怒又緊張,又有點恐懼,就那樣,三個同胞的性命就犧牲掉了,原來所有關於鐵路的傳說都是真的,甚至更壞,看樣子,每一里鐵路邊,不知埋葬了多少華工的白骨。
馬車飛快趕往現場,沿著鐵路跑,四海只見那鐵路連綿不絕,不知多長。
龐英傑提高聲音,蓋過風聲:「看到沒有,華工的血汗。」
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。
「在平地上,」龐英傑告訴他,「二千個工人不停操作,一日一夜間,鐵路可推進計五里,同樣的工程,白人要做七日七夜,可是白人每日工資一元半,我們只拿一塊錢!」
四海無言。
馬車奔馳,直到他們看到滾滾河水。
四海看到河畔搭著一列一列簡陋的營房。立刻有人過來拉住馬,「龐大哥,那邊,眾人已圍住了米勒,要活活打死他。」
龐英傑跳下車,囚海緊緊跟他奔向現場。
離遠已聽見喊聲震天,「打!打!」,
約四五十個苦力一步一步向河邊逼去,一個洋人舉起雙手,已退無可退。
他大聲喊饒,「這各事不會再發生,我保證不會再發生!」
但是沒有人相信他的保證,終於,米勒在河邊站停,華工一伸手,便可觸及他的身體。
他避無可避,只得轉身往河中一躍,落下水中。
可是工人沒有放過他,自地上揀起石塊,便朝他扔,一時間數百塊石頭落到水中,濺起水花,此起彼落,煞是好看。
四海拍起手來。
龐英傑瞪他一眼,四海只得收了手。
龐英傑大聲叫工人群冷靜下來,但是工人情緒激動,已不聽勸告,河水把米勒衝往下游,他們就往下游追,一邊迫一邊罵,一邊扔石頭。
眼看那米勒逃不過大限,殺獵般嚎叫,半途忽然殺出一隻舢板似獨木舟,另一洋人奮力劃著它來搭救同伴,幾經艱難,終於把米勒拖上小舟。
可是兩人背脊已中了數下飛射而至的石塊,米勒額角血跡斑斑。
此際,槍聲響了。
工人驟然靜下來。
龐英傑把槍收回腰間,「各位兄弟,有事慢慢商量。」
大家也已精疲力盡,蹲在河邊,任由米勒乘獨木舟駛往下游。
大部分工人木著面孔,但是也有人輕輕哭泣。
龐英傑看著天空,長歎一聲。
三位工人就葬在鐵路附近。
沒有土饅頭,也沒有碑文。
活著的人把死者的雜物自營房抬出來,四海只見到幾包草藥幾件破衣裳,眾華工迅速把它們分掉,又默默回到崗位上去。
那日的大事,叫做完結了。
回程的時候,龐英傑非常沉默。
到了市集,他才說:「小兄弟,你的問題一向最多,還有什麼要問的?」
四海茫然搖搖頭。
「你都看見了?」
四海訪惶地點點頭。
龐英傑又歎口氣,「你跟著王得勝做洗衣房吧。」
「我——」四海不願留在後方。
「小兄弟,聽我活。」
四海已被該日情景嚇壞,只得退一步想;
半晌,四海才問:「龐大哥,你可知道我舅舅與姐姐的下落?」
龐英傑訝異:「什麼,你還沒有同他們聯絡過?」
一聽此話,四海驚喜交集,知道他倆已經到了溫哥華,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。
「他們早在此地,不過何翠仙已易了名字。」龐英傑笑笑,他還有一句話不好說出來:何翠仙干的仍是者本行。
「帶我去見她。」
「我不去那種地方,你叫王得勝帶你去。」
「慢著,龐大哥,今日是幾號?」
「你說的是咱們的陰曆吧。」
「有什麼分別?」
「分別大著呢,洋人的陽曆,分月大月小,月小三十天,月大三十一日。」
「嗄!」
「要演的多得很,你年輕,不要緊。」
「今天是陰曆幾號?」
「一號。」
「那麼,請帶我到鐵索橋去。」
「鐵索橋在鎮北,要渡河過去,誰耐煩陪你玩。」
四海瞪大他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,不知恁地,龐英傑歎口氣,「好,我帶你去。」
回到洗衣房,推開門,沒有動靜。
密密麻麻晾著的衣物好似森林一排排,晾在外邊又怕人偷,一個個木桶的開水泡著待洗的髒衣服,一隻隻熨斗在木板桌上排開,附近有一鍋炭,那只冷了便添上炭。
「王大叔。」
沒人應。
四海這時才看到有人倒在木桶邊,太像一堆髒衣服了,所以進來時沒發覺。
那正是王得勝。
四海過去扶起他。
他自昏迷中甦醒過來,「呀,」他說:「要命,那麼多工夫要趕,我怎麼睡著了。」
他想提起熨斗,再也沒有力氣,只見眼前金星亂舞,身子不聽使喚,慢慢軟倒在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