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同朋友一起,在一間洗衣鋪作息。」
「明日我來看你,為你添些衣物。」
「舅舅在哪裡?」
「白天睡覺,晚上在賭場。」
「他還在賭?」
「啊四海,你有所不知,他翻了身子,雖然仍是賭,他現在身為賭場老闆。
「嗄?」四海大吃一驚。
「趁溫埠築鐵路,龍蛇混集,陳爾亨還不乘機混水摸魚。」
四海忽然咧開嘴巴笑了,都活下來了,且比從前更有辦法。
何翠仙告訴他:「我家在瓦斯鎮,門牌三0八號,你住哪裡?」
四海報上住址。
「什麼,那一帶同豬欄差不多。」翠仙皺上眉頭。
四海卻說:「不,翠仙姐,我心滿意足。」
翠仙歎口氣,「我要走了。」
她吹一下口哨,有人自樹蔭中牽出兩匹馬來,那人用彩巾裹頭,皮子漆黑,是一個黑人少年,年紀同四海差不多,身子扎壯,比四海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只見他蹲下,雙手疊在一起,給何翠仙雙足踏上去,翻身上馬,侍候完主子,他敏捷地躍上另一匹刀,兩匹馬一前一後的去了。
四海鬆口氣。
「龐英傑到這時才開口,「放心了?」
四海點點頭,難怪都說年輕貌美的女子最最有辦法。
四海猛地想起,「英國人……」
「那不過是一個低級軍官,你們躲在這裡,暫時是安全的。」
「何以見得?」
「這一兩年湧進溫埠的華工實在太多,無法逐一辨認。」
四海點點頭。
該夜,返回洗衣場,有人在門口等他們。
龐英傑認得那人是中醫老趙。
那老趙迎上來,「王得勝不行了。」
龐英傑十分鎮定,「今夜?」
老趙搖搖頭,「明日中午。」一如神算。
四海對生離死別尚未習慣,鼻子發酸。
「他同我說,他儲蓄了好幾百塊錢……」
「我會設法找個可靠的人替他帶回鄉下去。」
「他還不曉得自己的事。」
龐英傑看四海一眼,「你陪他這一晚吧。」
四海一怔。
「你怕?」
四海搖頭,「不,我不怕。」
他推門進去。
王得勝躺在被褥堆中,還沒接近他,四海已嗅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。
王得勝是甦醒的,「他們走了?」
四海餵他喝水。
王得勝的臉在微弱的燈火下宛如一具骷髏,四海忽然明白什麼叫做油盡燈枯。
「小兄弟,這問作坊,就送給你了。」
「你說些什麼。」四海不敢看他。
王得勝忽然笑了,「人是萬物之靈,對自己的生死,總有點數目,小兄弟,我來不及娶妻生子了、過年過節,你替我點一支香,拜拜我。」
四海裝作沒好氣,「決休息,別亂講。」
王得勝靜下來。
四海只當他睡了,過一會兒他卻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來。:「啊,歎人生,如花草,春夏茂盛,冬日凋零。」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他睡著了。
再也沒有醒來。
第七章
中醫老趙算得很準,中午,不遲不早,四海承繼了那間洗衣坊。
在那種蠻荒的,只講究生存的地方,死亡並不會帶來太大的悲傷。
同一天內,山泥崩濘,活埋兩名華工。
翌日,富利沙河有船沉沒,一名華工沒頂。
再過兩日,一條枕木自高堤滾下,一名華工走避不及,壓斃。
但是當地的世紀報卻這樣公佈:自六月十五日以來,鐵路上並無死傷。
很明顯,沒把華工計算在內。
翠仙來看四海,她那日作男裝打扮,頭髮壓在帽子底下,一進門便擰住鼻子,對黑男僕說:「高利活,這種地方連你都不要住可是。」
翠仙又對四海說,「我替你雇兩個工人,還有,這裡搭一個閣樓,你在閣樓上睡,比較乾燥,那邊整幾個架子出來,濕衣服掛上邊,窗戶挖大些,光亮點,大門前裝個櫃檯,那才像一爿店,門外掛一個招牌,叫什麼。叫四海洗衣可好?」
「不,」四海說:「叫得勝洗衣。」
翠仙一怔,才點點頭,「四海,你就是這點好。」
「翠仙姐,你對人才沒話講。」
翠仙的聲音低下去,變得十分溫柔,「我對你不一樣,我講過要報答你。」
她輕輕握住四海的手。
半晌才說:「高利活,把我買的衣裳給四海。」
四海自黑僕手上接過一大疊新衣物,誠懇他說:「謝謝你,高利活。」
高利活笑了,露出雪白牙齒。
翠仙說:「我明日就叫人來開工。」
那天晚上,四海見到了舅舅。
四海無法不笑。
陳爾亨在一間簡陋的木屋內開賭檔,燈光通明下他蹲在長木台後面,嘴巴不知嚼些什麼東西,一邊吆喝:「魚蝦蟹,買定離手!」
他的客人華洋雜處,一個個銅板那樣下注,已足夠使陳爾亨衣食不憂。
老陳猛地抬頭,看到了外甥,他朝四海擠眉弄眼,表示春風得意,四海知道他走不開,悄然離開賭檔。
一出門,就碰到熟人。
是那位沁菲亞柯德唐小姐。
她穿著一襲粉紅色碎花衣裙,淡黃的頭髮上綁一隻同色大蝴蝶結,雪白的小面孔,看上去真似朵花一般秀麗,四海有點自慚形穢,閃在一旁。
柯家住在西邊的山上,高高在上,怎麼會到這種地區來?
立刻有人解答了四海的凝團。
「沒想到外國人會那麼好心。」
「可是也有條件的,叫我們不要拜祖先,叫我們信耶穌。」
「不管他了,你看她,硬是醫好了孫小三。」
「小三真幸運,都沒有進的氣,被扔在路邊,柯夫人揀了他回家,居然活了過來。」
四海一怔,沒料到那刁蠻的小姑娘會有一個慈悲為懷的母親。
他不再仇視沁菲亞柯德唐。
四海低下頭,側一側肩膊,想找路回家。
誰知有人攔住了路。
「支那人,讓開!」一聲嬌吆。
何太大連忙叫女兒噤聲。
這就是怨家路窄了,柯德唐母女不知怎地,已經站在他面前。
四海學著洋人那樣除下帽子,正眼不看沁菲亞,只對柯太太鞠躬,「夫人,你先走。」
柯太太有點意外,「謝謝你。」拉著女兒疾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