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海一言不發。
他靜靜走到園子去。
柯家背山面海,風景秀美,一如圖畫。
有人在他身後,四海看到長長一個人影。
他沒有回過頭去。
他知道這是誰。
他聽到沁菲亞柯德唐的聲音:「我們要搬到渥太華去了。」
四海隔一會才答:「我聽柯先生說過。」
「對不起,我曾叫你支那人。」
是遲來的道歉,不過四海接納,「我是中國人。」
「還要多謝你救了我的命。」
「應該的。」
「或許,我應該有一個中國名字。藉以記念。」
四海微微仰起頭。
「你可否替我取一個中文名?」
四海沉默,過了很久很久,他以為她走了,但是沒有,那個影子還在。
他說:「翠仙,你叫翠仙吧。」
「那是什麼意思?」
「綠玉仙子。」
「多麼美麗的名字,謝謝你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「再見,四海。」
「再見,柯小姐。」
再看時,影子已經消失。
四海緩緩轉過頭去,看到沁菲亞已走近屋子,衣服飄飄,宛如仙子。
「長得真美是不是?」
不知幾時,黑人管家已站在跟前。
四海不敢露出任何表示。
「柯太太想親上加親,把沁菲亞許配給她表侄。」
四海只說,「我得進去同柯先生告辭了。」
柯德唐送西四海一管自來水筆。
至今,四海擁有兩支這樣名貴的筆,雖然他從來不用。
他幫柯家打點好一切行李。
柯德唐走後,四海接到消息,何翠仙生養了,是一個女嬰,信中言若有憾:「果然生個賠錢貨,命恁地苦」,但是母女平安,萬幸產後她身體很快恢復健康。
鐵路已鋪在往藥帽站,跟著去速流站,很快到勒珍那。
華工有些跟著路軌走,有些回鄉,有些流落在溫埠,找些雜工做,大半不愁生活。
溫埠日漸興旺,愛爾蘭裔移民成群自利物浦湧至,長途跋涉,扶老攜幼,女人用頭巾紮著頭,手抱的嬰兒不安地哭泣,男人緊張彷徨,他們聽說鐵路是奶與蜜之路,總比在愛爾蘭的沼澤捱餓的好。
四海聽說,一日最多曾湧進三千名移民,光是姓凱利的就有五名,全無親戚關係,其中一個凱利拿到合約,專門殮葬華工,還有一名是職業賭徒。
也有人問過四海:「此地是否真有奶與蜜?」
四海回答得很滑稽:「假使你養牛養蜜蜂的話,是。」
第十章
他乘鐵路去探訪姐夫與姐姐,木製火車廂的窗戶高且小,看不到風景,人與人擠在直排的硬板凳上,每卡車廂當中都有一隻風爐,膳食閣下自理,可是乘客們還是十分滿意。
有人覺得無聊,張口唱起歌來,「還須多渡一條河……」
四海微笑,一路上沉默。
坐在他對面有一個嬰兒,坐在母親膝上,一聲不響,淨拿雙藍眼睛看牢他,臉上髒髒的。
四海想起他最小的弟弟,也是這樣合作,幼小的他,生下沒多久已經喪父,再不比人乖,命運更賤。
四海拿軟麵包餵那嬰兒,那母樣欠欠身,表示謝意。
同是天涯淪落人,四海想。
四海太謙虛了。
他衣著光鮮,鞋襪整齊,身邊又帶著豐富的食物。
在鐵路某一站,有親人在等他。
極明媚的五月天,他姐姐親自出來接他。
身後跟著保姆,帶著嬰兒。
翠仙直朝他抱怨,「為什麼搭三等車?同這些人擠廠起,」階級觀念呼之欲出,「至少乘二等車廂。」
四海笑,豐衣足食的她日漸嚕嗦嬌縱,同一般婦女無甚分別了,多好,四海替她慶幸。
沒多少人可以洗脫過去,從頭再來,何翠仙與龐英傑做得很成功。
四海說出心事,「姐姐,我想回鄉一行。」
翠仙頷首,「回去娶妻,把她帶過來一起生活。」
「我只想看看母親。」
「店舖怎麼辦?」
「踢牛跟我那麼些日子,相當可靠。」
「那紅人,月圓之夜仍然戴起羽冠祭祖?」
四海笑,何止,踢牛不知自何處抬來一柱圖騰,豎立在得勝洗衣店門口,圖騰頂是一隻振翅欲飛的雷鳥,兇猛精神,是他家族徽號云云。
「我們除了洗衣,也經營乾貨,做得不錯。」
「你大哥有你一半腦筋就好了。」
「龐大哥志不在此。」
翠仙笑,「喲,他是英雄,我是狗熊。」
四海更正她:「他是英雄,你是美人。」
好話誰不愛聽,老練如何翠仙,仍覺受用。」
四海說:「這次回鄉航程,要渡過太平洋,往西駛,經過檀香山與東瀛。」
「呵四海,你真正邀游七海。」
四海笑咪咪,「讓我數一數,太平洋、印度洋、紅海、地中海、大西洋、北冰洋,噫,還差一個。」
翠仙訝異,「你自何處學來天文地理?」
四海感慨,「翠仙姐,外國人的書真好,外國人的書裡什麼都有。」
翠仙欲取笑他,「是是是,黃金屋,顏如玉。」
四海汗顏。
「四海,你這次回去,可說是衣錦還鄉了。」
四海不脫小生意人本色,他乘搭商船回去,不但不用買票,且有薪酬,是,他又拿起鍋鏟,在廚房做幫工,羅四海的算盤實在十分精密。
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,四海指的是船上生活,所有設備都改良進步了,一撥機關,燈便亮起來,叫做電燈,方便之處,叫四海慨歎。
廚房比從前更加整潔,所有工作人員需穿制服,服務對象是美國人。
同伴對四海說:「花旗國統稱金山,厲害吧。」
四海此時已非吳下阿蒙,他不動聲色,只是微笑。
金山一年不知多少落魄漢子流浪到溫埠,討飯討到得勝洗衣店門口。
船到了檀香山。
四海知道那個埠土人稱火奴魯魯。
他鎖好隨身一個布袋,上岸觀光。
同伴問:「袋裡有何乾坤?」
四海說,「可以讓你看」
並非金銀珠寶,只是成疊托帶的家書。
同伴聳然動容,「啊。」
四海歎道:「幾時我們也學外國人,寫好信,放進信殼,貼一個郵票,便可寄到各鄉各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