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縱橫四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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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 頁

 

  四海鑽到甲板上去透氣。

  一抬頭,看到仍然燦爛的月亮,只不過邊邊缺了一圈,不似前幾日那麼圓了。

  江天輪船不徐不疾在海上開動,激起白色浪花,已在廣州停過一站,此刻努力向香港前進。

  甲板上另外還有一個人。

  那人個子不高,與四海相仿,聽見腳步聲,機警地轉過頭來。

  咦,四海看清楚了他,心裡立刻喜歡,那是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,圓面孔,劍眉星目,唇紅齒白。

  他朝四海笑,招招手。

  四海也想與他談幾句,但見他穿著整齊,一派自在,一時不敢高攀,故有點猶疑。

  那男孩開口,講的卻是廣東話。四海沒聽懂。

  四海領教過粵語,只會得駭笑,像外國話一樣,一字不明,只聽得他們講得飛快,嘰哩呱啦,當中夾雜著許多咪咪咪咪,喲喲喲。

  真要學,恐怕要花十年。

  那男孩態度親切,裝個手勢。

  四海說:「問我是哪裡人?」

  男孩豪爽地笑,自然而然,使人願意親近他,他換了一種方言,又問:「你的家鄉在哪裡?」

  四海聽懂了,十分愉快,「寧波鎮海。」

  那男孩說:「廣東中山。」

  四海鼓起勇氣,「我姓羅,叫四海,尊姓大名?」

  那男孩答:「我姓孫。」

  四海問:「你幾歲?」

  「十四。」

  「我十三。」

  那男孩端詳四海的面孔,「你乘江天輪到什麼地方去?」他問了三遍,四海才聽明白。

  「我去香港,」四海有點自豪,跟著問:「你呢?」

  姓孫的男孩臉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,用他本家的方言答:

  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讀書,如果再不聽話,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。」

  四海居然聽明白了,予以同情,「你在家闖了禍?」

  他不語,過了一會兒,握緊了拳頭,「我看不慣妹妹吃苦,把她纏的小腳放掉了。」

  四海大奇,竟有這種事,難怪受家長責備。

  他接著問四海:「你沒有沒有妹妹,你可疼惜妹妹?為何女子必要纏足,你可聽到她們痛苦哀哭?」

  四海搔搔頭皮,他想都沒想過這種問題,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須纏足,天經地義,他從來沒想過可以反抗。

  只見那男孩雙目圓睜,厲聲說:「假使我有能力,女子必不受此苦。」

  四海欽佩之心悠然而生,「你就是為了這個被父親攆出家?」

  男孩吁出一口氣,「還有。」

  四海呆住了,還有?真是頑劣。

  可是,他又是這樣使人樂意親近他,「老孫,還有什麼?」

  「我跑到廟中,把菩薩像的手折斷了。」

  四海大吃一驚,退後三步,呆呆看著他。

  可是那老孫居然說:「怕什麼,那只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呢,自身難保,鄉人迷信,我看不過眼。」

  「嘩,」四海驚叫:「你看不過的事情那麼多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而且還動手去糾正。」

  「所以成了闖禍胚。」

  「怪不得叫你到……去。」

  「檀香山。」

  怪好聽的地名,想必盛產檀香。

  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,已把四海視作知己,「羅四海,你寫信給我,我們交個朋友。」

  四海笑了,這廣東男孩花樣那麼多,叫他你母頭痛,該不該結交這種。朋友呢?」

  他取出一支筆,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,交給四海。

  四海指一指筆,好奇間:「那是什麼筆?」

  「自來水筆。」

  四海接過細看,真開眼界。

  「羅四海,送給你。」

  「不不不,我媽老說,無功不受祿。」

  他詫異了,「羅四海,你真是個老實人。」

  這時候,遠處有人叫他,「宗珊、宗珊。」

  「叫你呢。」

  「討厭。」

  可是也終於不敢不朝聲音走去。

  他住在輸船上一層。

  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,聽說房內有一張張乾淨的床,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,那傢伙穿著皮鞋,走起路來閣閣閣,神氣活現,家裡寵壞了他,故此受罪,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,眼不見為淨。

  竟拗斷菩薩的手,四海吐吐舌頭,敢情吃了豹子膽。

  可是,老孫也說得對,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,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,就供起來、名正言順享用香燭,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。

  不經老孫點破,還真不敢那樣想。

  老孫年紀與他相若,資質可要上乘百倍,而且膽大、心細,故可妄為,至少在他家長眼中,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。

  四海這才發覺,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。

  第二天一早,舅舅用腳踢醒他。

  「到了?」四海問。

  只見舅舅眼淚鼻涕,蜷縮一角,呻吟呵欠連連。

  四海並不笨,一看就明白了。

  舅舅訛稱已經戒掉、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:「那東西,哪裡戒得掉,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,鄰舍一煮鴉片膏,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。」

  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。

  他終於掙扎著爬起來,摸著艙壁,一步一步捱出去。

  半晌,回轉來了,精神奕奕,沒事人一般,見四海瞪著他,訕訕說:「來,吃飯再算。」

  那天下午,船就到了。

  第二章

  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面,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,這個盼望,自然也落了空。

  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,他竟會得聽一兩句廣東話了,連陳爾亨都說:「外甥似舅舅,這孩子聰明。」他忙著做翻譯。

  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裡,那個地方,叫做西環。

  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。

  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,物價廉宜。

  有一種水果,聞一聞,一陣奇異的香氣,叫女人狗肉。

  街上女子也多,穿短衫褲,木屐,走起路來噠噠噠十分響亮,據舅舅說,一些是下人,一些不是正經人,真正的大小姐,並不拋頭露面。

  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。

  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,紅頭髮綠眼睛白皮膚的是外國人,來自英國。

  到處掛著米字旗。

  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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