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海鑽到甲板上去透氣。
一抬頭,看到仍然燦爛的月亮,只不過邊邊缺了一圈,不似前幾日那麼圓了。
江天輪船不徐不疾在海上開動,激起白色浪花,已在廣州停過一站,此刻努力向香港前進。
甲板上另外還有一個人。
那人個子不高,與四海相仿,聽見腳步聲,機警地轉過頭來。
咦,四海看清楚了他,心裡立刻喜歡,那是一個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,圓面孔,劍眉星目,唇紅齒白。
他朝四海笑,招招手。
四海也想與他談幾句,但見他穿著整齊,一派自在,一時不敢高攀,故有點猶疑。
那男孩開口,講的卻是廣東話。四海沒聽懂。
四海領教過粵語,只會得駭笑,像外國話一樣,一字不明,只聽得他們講得飛快,嘰哩呱啦,當中夾雜著許多咪咪咪咪,喲喲喲。
真要學,恐怕要花十年。
那男孩態度親切,裝個手勢。
四海說:「問我是哪裡人?」
男孩豪爽地笑,自然而然,使人願意親近他,他換了一種方言,又問:「你的家鄉在哪裡?」
四海聽懂了,十分愉快,「寧波鎮海。」
那男孩說:「廣東中山。」
四海鼓起勇氣,「我姓羅,叫四海,尊姓大名?」
那男孩答:「我姓孫。」
四海問:「你幾歲?」
「十四。」
「我十三。」
那男孩端詳四海的面孔,「你乘江天輪到什麼地方去?」他問了三遍,四海才聽明白。
「我去香港,」四海有點自豪,跟著問:「你呢?」
姓孫的男孩臉上忽然露出不忿之色,用他本家的方言答:
家父先把我送到香港讀書,如果再不聽話,叫我到檀香山去跟叔叔做生意。」
四海居然聽明白了,予以同情,「你在家闖了禍?」
他不語,過了一會兒,握緊了拳頭,「我看不慣妹妹吃苦,把她纏的小腳放掉了。」
四海大奇,竟有這種事,難怪受家長責備。
他接著問四海:「你沒有沒有妹妹,你可疼惜妹妹?為何女子必要纏足,你可聽到她們痛苦哀哭?」
四海搔搔頭皮,他想都沒想過這種問題,只知女子世世代代均須纏足,天經地義,他從來沒想過可以反抗。
只見那男孩雙目圓睜,厲聲說:「假使我有能力,女子必不受此苦。」
四海欽佩之心悠然而生,「你就是為了這個被父親攆出家?」
男孩吁出一口氣,「還有。」
四海呆住了,還有?真是頑劣。
可是,他又是這樣使人樂意親近他,「老孫,還有什麼?」
「我跑到廟中,把菩薩像的手折斷了。」
四海大吃一驚,退後三步,呆呆看著他。
可是那老孫居然說:「怕什麼,那只不過是人手塑的一堆呢,自身難保,鄉人迷信,我看不過眼。」
「嘩,」四海驚叫:「你看不過的事情那麼多。」
「是。」
「而且還動手去糾正。」
「所以成了闖禍胚。」
「怪不得叫你到……去。」
「檀香山。」
怪好聽的地名,想必盛產檀香。
那老孫講完他自己的事,已把四海視作知己,「羅四海,你寫信給我,我們交個朋友。」
四海笑了,這廣東男孩花樣那麼多,叫他你母頭痛,該不該結交這種。朋友呢?」
他取出一支筆,在紙條上匆匆寫了幾個字,交給四海。
四海指一指筆,好奇間:「那是什麼筆?」
「自來水筆。」
四海接過細看,真開眼界。
「羅四海,送給你。」
「不不不,我媽老說,無功不受祿。」
他詫異了,「羅四海,你真是個老實人。」
這時候,遠處有人叫他,「宗珊、宗珊。」
「叫你呢。」
「討厭。」
可是也終於不敢不朝聲音走去。
他住在輸船上一層。
四海知道那是上等艙,聽說房內有一張張乾淨的床,老孫的家境想必不錯,那傢伙穿著皮鞋,走起路來閣閣閣,神氣活現,家裡寵壞了他,故此受罪,只得把他送得遠遠的去念洋書,眼不見為淨。
竟拗斷菩薩的手,四海吐吐舌頭,敢情吃了豹子膽。
可是,老孫也說得對,那神像不過是泥塑的,最後往它臉上貼了金,就供起來、名正言順享用香燭,剎有介事地讓人膜拜。
不經老孫點破,還真不敢那樣想。
老孫年紀與他相若,資質可要上乘百倍,而且膽大、心細,故可妄為,至少在他家長眼中,他是難以管教的孩子。
四海這才發覺,手中仍握著老孫那管自來水筆。
第二天一早,舅舅用腳踢醒他。
「到了?」四海問。
只見舅舅眼淚鼻涕,蜷縮一角,呻吟呵欠連連。
四海並不笨,一看就明白了。
舅舅訛稱已經戒掉、但是四海聽母親說過:「那東西,哪裡戒得掉,根叔說是說戒了十年,鄰舍一煮鴉片膏,他在自己屋內還不是滿地打滾。」
四海無奈而沉默地看著舅舅。
他終於掙扎著爬起來,摸著艙壁,一步一步捱出去。
半晌,回轉來了,精神奕奕,沒事人一般,見四海瞪著他,訕訕說:「來,吃飯再算。」
那天下午,船就到了。
第二章
四海盼望再見老孫一面,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樣,這個盼望,自然也落了空。
不過出乎他自己意料,他竟會得聽一兩句廣東話了,連陳爾亨都說:「外甥似舅舅,這孩子聰明。」他忙著做翻譯。
甥舅住在碼頭附近一間小客棧裡,那個地方,叫做西環。
香港廣東人比他們吃得好。
整個街市是新鮮的魚肉蔬果,物價廉宜。
有一種水果,聞一聞,一陣奇異的香氣,叫女人狗肉。
街上女子也多,穿短衫褲,木屐,走起路來噠噠噠十分響亮,據舅舅說,一些是下人,一些不是正經人,真正的大小姐,並不拋頭露面。
舅舅每日帶他出去做生意。
街上用布纏頭的黑人是紅頭阿三印度人,紅頭髮綠眼睛白皮膚的是外國人,來自英國。
到處掛著米字旗。
四海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旗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