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喂!」
「對,你不是老問我是怎麼結識老孫的嗎?」
「我沒問過。」
「就在一隻船的甲板上,當年我十三歲,」羅四海的聲音柔和起來,「那時你只有十歲,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,翠仙,倘若你我錯過了姻緣,就永遠不能見面了,緣份真是難得。」
翠仙縱然動容。
夫妻倆緊緊握住了手。
總算擺脫所有責任,得到單獨相處的機會。
這時,他們忽然聽到一陣吵鬧聲。」
翠仙的目光迫蹤過去,發覺有十個八個年輕人,正在甲板另一頭聊天。
有誰不知講了些什麼,惹起他人哄笑,接著沒多久,他們就散開了,也難怪,正是晚餐時分。
只走剩一個小個子。
那小朋友看著大海,似有滿懷心思。
翠仙想到丈夫說過,他離鄉別井之時,才得十三歲,不由得對小朋友生了同情之念。
甲板上風大,小朋友並無外衣御寒。
四海招呼他:「這位朋友是什麼地方人?」
小個子轉過頭來,一臉英悍之氣,少年老成,見身後是
一對中年夫婦,便笑答:「四川人。」
「尊姓大名?」
「我姓鄧,鄧小楨,正往法國留學。」
「失敬失敬,」羅四海連忙介紹自己:「我們回溫哥華,才探親來。」
翠仙誠心邀請:「要不要一起吃飯?」
那少年笑,「你們乘的是頭等艙。」
羅四海忙說:「不要緊,我來請客好了。」
少年也很大方,跟著羅氏夫婦邊走邊談。
羅四海問:「對,剛才你們一班同學談些什麼?」
「呵,我們討論社會主義。」
羅四海一怔:「那是怎麼一回事?」
鄧小楨化繁為簡:「社會大同,貧富均勻,再也沒有不公平現象。」
羅四海奇道:「由誰為分配財產呢?」
「國家,」鄧小楨毫不猶疑地回答:「國家最公正。」
羅四海抬起頭想一想,大惑不解,「那麼說來,多勞多得這個理論不再存在羅?」
那年輕人滿懷理想,「不,人人都把多得一份奉獻給國家,天下得以大同。」
羅四海點點頭,「這個想法很好,可是小朋友,人是有私心的。」
年輕人不以為然,「中國的人民是好人民。」
羅四海笑,「你的淘伴就是為此笑你吧。」
年輕人奇問:「你怎麼知道?」
羅四海笑意更濃,「聽你講,全國人民無分彼此,像一家人一樣,我的就是你的,你的也就是我的,的確是偉大的理想。」
他興奮起來,「俄國革命後,列寧要實施的就是社會主義。」
羅四海說下去:「怕只怕有人會把你的當他的,他的仍是他自己的。」
年輕人變色,不悅,「這樣自私的人是少之又少的。」
羅四海知他閱世未深,不知人性險惡,於是拍拍他肩膀,「來,先吃頓好菜。」
年輕人也就釋然,與羅氏夫妻共餐,三人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,十分愉快。
散席後各自回艙房休息。
更衣時,翠仙問丈夫:「四海,你可相信氣數這回事?」
四海笑:「你想說什麼?」
「我聽古人講,但凡某一種氣結聚在某一處,就會生出一種人來。」
四海沉默。
「以我看,孫氏、王興、龐英傑,以致那位姓鄧的小朋友,都不是普通人。」
「翠仙,亂世出英雄。」
「那麼說來,中國是有得要亂了。」
四海點點頭。
「那麼,老百姓有得苦頭吃了。」
四海低聲說:「我恐怕是。」
「那麼,我同你,好比灶中抽出來的兩根柴,不必受烈火煎熬。」
「月亮都快要下去了,睡罷。」
翠仙睡下良久,四海仍然睜大著雙眼。
月亮是一樣的月亮,不理會人間歲月煙火。
羅家有羅家的事。
愛華新婚,自岳家返來,同父親討論生意。
「爸,美國經濟蕭條,什麼都賤賣,現款成為皇帝,我們要不要拋一點貨?怕只怕我們此地也會受影響。」
何翠仙剛巧在羅家作客,聽見冷笑一聲,「這孩子,讀書讀呆了還是恁地,我剛差人到舊金山趁低吸納,買下好幾塊住宅地皮。」
愛華誠懇道:「翠姑,請多多指教。」
何翠仙得意起來,「世事盛極必衰,否極則泰來,乃一定循環,非趁這種機會,小富才能成中富,中富乃可成大富。」
愛華如醍醐灌頂,「是,是。」
羅四海笑,「這不是險著嗎?」
「嘿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」
「翠仙姑說得好。」
經濟一上去,保證翻幾番。」
羅四海說:「你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,總共才一個女兒,已經嫁出去了,你一個人穿也穿不光,吃也吃不光。」
何翠仙搖頭,「愛華,你爹一輩子是只土豹子,且莫論吃同穿,考考自己眼光就不知多有趣。」
連愛華都心癢,「爸,我們也試試看。」
羅四海說:「我已經退休,別問我。」
何翠仙取笑他:「一單食,一瓢飲,羅不改其樂。」
愛華笑,「爸這個性格是極之難能可貴的。」
「我才不理那麼多,我同你們母親今春就避到楓樹嶺的農莊去。」
那邊廂何翠仙仍在循循善誘,「用幾個洋人,談生意時叫他們出面,免得老外一見華人便多事,這個不賣,那個不賣。
羅氏夫婦只是笑。
「翠仙姐好興致。」
羅四海歎道:「一個寡婦,能有點寄托是好事,應當替她慶幸。」
年輕時一直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何翠仙如今卻在唐人街辦了義學,專教孩子們中文。
「……香港是冒險家樂園,你們兩兄弟有一個應當回去。」
四海轉過頭去,「說什麼?」
何翠仙歎口氣,「說香港。」
囚海縱然動容,「呵那裡,」
愛漢蠢蠢欲動,「爸,給我回去看看。」
誰知他母親給接上去,「等我不在這世上了,你一定可以為所欲為。」
「媽。」
「我只希望有生之年,家人在我身邊,好過穿金戴銀,呼奴喝婢。」
何翠仙一聽,立刻站起來冷笑,「這話好像是專門說給我一個人聽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