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竹協助他們逃亡,已經擔了天大的關係。
倒底是什麼樣的紕漏,令翠仙倉惶離開她多年建立起來的安樂窩,乘船逃亡?」
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,一隻大船像怪獸似蹲在海中央,即將起航,氣笛連連咆哮,嚇得他們三人彈起來。
有水手丟下繩梯,陳爾亨先爬上去,接著是翠仙,她力氣不夠,抓住兩次都滑摔下來。
四海忽然說:「趴到我背上,快,我背你。」
翠仙雙臂緊緊箍住他脖子。
四海提一口氣,不知何處來的神力,手腳並用,像一隻猿猴般,背著翠仙,敏捷爬上繩梯,直達大船甲板。
只見船身兩邊浪花激起,船已起航,那只渡他們過海的小舢版轉瞬間影蹤全無,已脫離是非地。
曙光在東方出現,天色將明。
水手把他們三人帶到船底一個暗艙裡。
翠仙像是精疲力盡,倒在一角,動也不動。
四海這才定下神來,發覺他已離開香港。
船往何處去?他還不知道,他也沒有發問的習慣,四海從容地聽天由命,他個性如此,民族性也如此。
第三章
翠仙病了。
不住嘔吐、高燒、呼痛,且滿嘴夢囈。
四海十分擔心,自然而然,擔起服侍她的責任。
陳爾亨卻不經意他說:「何翠仙哪裡死得了,不怕不怕,她原在陰溝長大,至多回到陰溝去,還不是如魚得水。」
但是翠仙的情況十分可怕,雙眼窩了進去,嘴唇燒得爆裂滴血,口口聲聲「水水」,但一喝下去,隨即連血一齊吐出來。
陳爾亨堅持:「她會好的,再凶險的難關她也渡過。
船漸漸駛人大海。
入夜,四海偷偷鑽上甲板張望,窮了千里目,看到的仍然是海水,去到最遠之處,海與天聯成一線,四海再也分不出哪裡是海,哪裡是天。
一個老水手問他:「害怕嗎?小伙子。」
四海搖搖頭,他只覺心曠神怡,說不出的舒服。
老水手告訴他,「看到海天分隔的線沒有?那叫做地平線。」
四海有個疑問:「船一直駛一直駛,駛到那條線的邊沿,會不會掉下去?」
老水手答:「我出入這個海不下十來次,船從來沒掉下什麼懸崖,西洋人說,地是圓的。」
四海好奇了,「地方地方,地不是方的嗎?」
「外國人看事物不一樣。」老水手呵呵笑。
四海扒在船的欄杆上,身子隨著波浪起伏,月黑風高,他已遠離家鄉,剪了辮子,奇是奇在他內心卻並不愁苦。
老水手發問:「你姐姐怎麼了,好些沒有?」
姐姐?四海一怔,這才想起,人家指的是何翠仙。
他搖搖頭。
老水手嗯一聲,「殺了人,冤魂作祟。」
四海猛地抬起頭,什麼,說些什麼,誰殺人,何翠仙殺人?
四海並不懂掩飾,他嘴巴張得老大,眼睛瞪得滾圓。
老水手笑了,「你還蒙在鼓裡吧,真糊塗,抓到了,可是要一起治罪的。你姐姐殺了外國人、在英國人地頭殺英國人,你想想,後果如何?」
四海並沒為自身擔憂,他立刻轉身離開甲板,匆匆下到船艙。
他把翠仙扶起來,看到她眸子裡去,「翠仙,你殺了什麼人?說出來,說出來會好。」
翠仙已不似人形,同四海起初見到那個俏麗活潑刁鑽的美人兒是兩回事。
她牙齒碰牙齒,「是,」她虛弱地回答:「我殺了羅便臣。」
呵,怪不得。
電光石火間,他把整件事貫通。
翠仙嚅動嘴唇,四海把耳朵點近去。
「你們走了之後,入夜,他又來了,狠狠地打我,他要取命,要活活打死我,我搶到他的火器,朝他胸口扳動,轟一聲,他胸膛穿了一個大洞,血,血噴得一天一地,他嘴巴還能說話,他嘩嘩嘩叫——」翠仙的聲音漸漸淒厲。
四海不怕,四海握住她的手,「你是保護自己,你沒有其他辦法,他要活活打死你。」
「是,」翠仙不住點頭,「他說打死一名支那婊子,猶如掐死一隻螞蟻。」
四海聲音忽然沉了下去,「羅便臣死有餘辜。」
翠仙已經力歇,「呵,死有餘辜。」
她又沉沉睡去。
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斷了肋排骨。
他呆呆地坐在她對面,守護著她。
四海時常聽老人家說,過頭三尺有神明,他暗暗為何翠仙禱告。
她只比他大幾歲,她也叫翠仙。
四海想到鄉間大宅高牆內的翠仙,內心溫柔地牽動。
既然不能再見那個翠仙,對這個翠仙好,也是一樣的。
這個時候,他舅舅提著燈,搖搖晃晃地進艙來,「噯,這隻船上,什麼都有。」他白飯黑飯都吃飽了。
見到外甥在一角發呆,他倒有點擔心,「什麼事,翠仙不行了?」
翠仙在這個時候呻吟一下,動了一動。
四海冷靜他說:「她會好起來的。」
陳爾亨看了四海一眼,發覺外甥忽然成熟了,講話口氣像一個大人,他輕輕說「你都知道了。」
四海點點頭。
陳爾亨搔搔頭皮,「當時她六神無主,滿身血污,在賭場找到我,我有什麼辦法?只得一起去找李竹,李竹怕事,索性把與這件案有關的人統統趕往金山,一了百了,我們上船時,英國兵已在搜捕何翠仙。」
四海不語。
過一會兒他才問舅舅,「你本與此事無關,為何與她一起逃亡?」
陳爾亨這樣回答:「人,有時候要捱捱義氣的。」
四海點頭,這是他舅舅至今還能混一口飯吃的原因。
再過幾日,不知恁地,天熱了起來。
日與夜,單布衫都穿不住,渾身淌汗,簡直像是夏天,但四海知道季節明明是十一月。
他極之訝異拉住老水手問長問短。
老水手答:「快到獅子城了,船朝南駛,必定越來越熱。」
「呵,那麼說來,整個世界,一個冷一頭熱?」
「也不然,你等著瞧,船漸漸往南駛,到了極南之地,天又轉冷了。」
「嘎,這麼怪?」
老水手笑,「嘿,不然怎麼叫做世界之大,無奇不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