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實替她取過外套手袋,送她下樓,看她上了車,朝她揮揮手。
公司裡升得最快是呂芳契,關永實當年到華光企業做暑期工時,芳契已是營業部主任的得力助手,此後,幾乎每年定期升一級,潛力無限,又有機會發揮,真正銳不可當。
永實對她印象深刻。
呂芳契喜歡穿男式上衣,尤其是在冬季,一件小碼凱斯咪西裝上身襯得她英姿颯颯,配及膝直裙,或西褲平跟鞋,天氣再冷時罩件男式長大衣,更顯得一張臉細緻玲瓏。
時款女服與她無夫,呂芳契的至理名言:「女裝設計沒有理性可言。」
關永實沒有見過性格那麼剛強的女子,他立刻一頭栽下去,愛上這位大姐姐。
整個大學四年愛得差不多死掉。
他並不是那種乖乖老實小男孩,他已經有女朋友,對她們也不規矩,她們追他,他放肆地傷害她們,大學三年時已經有好幾顆心為他碎掉,恃著劍眉星目,成績優異,關永實不是易相與的少男。
但是一物降一物,他愛呂芳契愛得極苦。
開頭她把他當學徒,教他,也不饒他,一點點錯便諷刺責備,令他起碼三個晚上睡不著,一邊臉麻辣不褪。
暑假過去,他沒有超生,整個冬天腦子裡都是呂芳契的影子,他跑到華光門口去看她,等她下班,她卻跳上他人的紅色跑車;那人還當眾輕吻她的粉頰,關永實在歸家途中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。
半年後,芳契與那人訂婚,那人叫路國華。
完全不是時候,五年猶如咫尺天涯。
要是他們在今日才認識,永實自問應有七分希望,他根本毋需告訴芳契他有多大。
但是那個時候不同,他是黃毛小子,一眼就看出來,她已經是位事業有成的成熟女性。
年齡地位一般懸殊,沒有辦法忽視這個事實。
他為什麼愛她?
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戀愛這件事不能問,也不會有答案。
關永實卻堅持他有愛上呂芳契的一切理由。
像那雙不塗寇丹的手,像那白皙的後頸,像她心情開揚時笑起來露出尖尖的犬齒,像她工作時忘我的投入,像她任何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……世上沒有女子比得上她。
十年後關永實仍然堅持這一點。
他的感情生活變得非常神秘,畢業後他正式加入華光,同事們相信他是在等呂芳契。
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說:「五年算什麼?根本不應造成籬笆。」
但是芳契己是路國華的女郎。
若干女孩子為關永實傾倒,因為關永實可望不可及,他眼中只有呂芳契,對心態稚嫩的少年人來說,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,想像中最普通的情節都幻化成薔蔽色浪漫的夢。
芳契在兩年後與路國華分手。
今日,路某已是一個頭頂四分禿,腰圍如套著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,臉上圍滿了肉,擠著五官,不大有表情了。
沒有人能說他難看,因為中年男性應該就是這個長相,但芳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尷尬。
芳契目光如炬,什麼細節都逃不過她的法眼,路君長胖了,穿大號西裝,袖子卻太長,老蓋著他半邊手掌,又不叫裁縫修改,每次垂下手,姿態冬烘,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又要老許多,芳契覺得不忍卒睹。
偏偏又同住一個都會,久不久會碰見一次。
今日看到關永實那年輕的,修長的,結實的身型,更使她感慨萬千。
原來男人也會老,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,世紀末的男人又比世紀初的男人老得更快,因為從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。
回家途中,芳契忍不住想,能夠被永實那強壯溫柔的雙臂輕輕擁抱,必然是曼妙的經驗。
年紀一大,不論性別,思想就漸漸猥瑣,芳契不由得漲紅半邊臉。
叫小關擁抱她,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,挑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,放一支輕音樂,主動把雙臂搭上去,相信他不會推開她,相信他會就勢抱緊她。
但是要做最好早做,現在才做,時間又不對了。
永遠只差那麼一點點,今天的呂芳契姿色不比從前,每逢喜慶宴會,有誰舉起照相機,芳契總想避開鏡頭,靈魂是否被攝不打緊,照片往往忠實錄下她的雀班眼袋,真正受不了。
永遠沒有擁抱過,還可以在心中盤旋:那感覺想必是好的,真正抱在一起,也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運用身體語言。
睡得不好的晚上,芳契總覺得有人輕輕擁抱她,她清晰地知道,那人是關永實,或是,她渴望他是關永實。
路國華君從來沒有人過她的夢。
第一次發現關永實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個英俊動人男人的時候,是在一個很普通的場合。
開完會,她笑著與廣告部的女職員高敏說:「我跟你介紹一位小朋友。」
關永實過來招呼,女方那驚艷的神色使芳契愕然,她轉過頭去,重新以客觀的目光打量小關,她明白了。
什麼小朋友。
他渾身散發男性魅力,下巴那俗稱五點鐘影子的青色鬚根尤其動人,這個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幾時由小丑鴨變成天鵝的?
只見高敏扭著身子過去握手問好,媚眼如絲,聲線忽然高了三度,芳契才知道她從來沒有注意過眼前的風景。
她沉默許久。
彼時小關已經成為華光的正式員工。
隔了四年,她才對他稍加注意,原來他在大學裡念的是工商管理,原來總經理是他的表叔,原來他比她小五歲,原來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,原來所有情人節的神秘賀卡由他寄出。
芳契真想找個地洞鑽。
然後虛榮心自她腳底往上升,接著朝東西方伸延到雙臂再衝向她腦袋,她決定控制自己。
在這之前,路國華已跟她說:「兩年來,我得到一個結論,你好似完全沒有某種需要。」
芳契維持沉默。
最後路國華似是嘲弄,似是自語,他說:「男裝穿得太多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