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友蒼茫地低下頭。
阿利同律師說:「你看著辦吧。」
熊律師頷首,「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。」
杏友抬起頭,想很久,沒有說話。
此時在她身上,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,舉手投足,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。
想忘記丟下過去,也是時候了。
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?
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,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:「是你的,該歸你所有。」
杏友終於點點頭。
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,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。
因為數天之後,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。
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,「杏友,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?」
杏友不出聲。
「杏友,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。」
「我不認識她。」
「杏友,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。」
「伯母,你同他們非親非故,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,現在,你應站在我這邊。」
「我何時不偏幫你?說到底,鬧大了,大家沒有好處,孩子首當其衝,左右為難,你把你要求說出來,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。」
杏友叮出一口氣。
「下星期一,周家司機會來接你。」
熊律師頭一個反對,「你若去見她。我就雛以辦事。」
杏友不出聲。
熊律師異常失望。
杏友沒有赴約,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。
下雨的黃昏,杏友正與阿利爭執。
「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,衣服洗了之後,會得走樣,縫線移到胸前,成何體統。」
阿利答:「莊小姐,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吋布,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。」
「我是我,杏子塢。」
「你吹毛求疵,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?」
「我。」
阿利舉起雙臂投降,「我真想與你拆伙。」
他走出辦公室。
就在這時候,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。
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,世上已千年,人人歷盡滄桑,她卻依然故我,保養得十全十美。
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,「請坐。」
「那我不客氣了。」
「喝些什麼呢?」
「那紙包蘋果汁就很好。」
「不不,我叫人替你湖茶。」
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。
周夫人微笑,「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。」
杏友也微笑,「不止三日了。」
她立刻開門見山,「杏友,我收到你的律師信。」
杏友欠欠身,表示這是事實。
「杏友,為什麼,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?」
杏友征住,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。
「有話好好說,你想要什麼,可以告訴我。」
這時,雨勢忽然轉太,天空漆黑一片,雷聲隆隆。
接看,電光霍霍,不住打轉,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,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。
果然,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,廠裡的燈光閃兩閃,歸於黑暗。
呵打斷了電線。
因為尚有街燈,不致於伸手不見五指,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,她輕輕站起來。
這時,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,她完全無動於中。
「杏友,我問你要什麼?」
安妮敲門,「莊小姐可需要蠟燭?」
周太太先轉過頭去,「不用,我們有事要談。」
杏友輕輕開口:「我想採訪元立。」
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,上天幫了她的忙,那樣她更方便說話。
「怎麼樣採訪?」
「無限制採訪。」
周夫人一口拒絕,「不可以,你自由進出,會影饗元立情緒,妨礙他生活及功課。」
「我是他母親。」
「你不錯是生母,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,因為你未能盡義務。」
「當年我沒有能力。」
「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。」
杏友沒有退縮,「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,接著遺棄我。」
周夫人語塞。
隔一會兒她說:「杏友,你已名成利就,何苦還來爭奪元立,猶太人對你不薄,不如忘記過去,重新組織家庭。」
「我只不過要求見他。」
「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,由我指定時間地點。」
杏友答:「我不能接受。」
「兩星期一次,這是我的底線,我可隨時奉陪官司,我並不怕麻煩,我怕的只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,會造成他終生創傷,你若認是他生母,請為他著想,不要傷害他。」
杏友頹然。
這時,安妮推開門來,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,室內重見光明。
杏友抬起頭,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,握緊了拳頭,如臨大敵。
「杏友,你是個太忙人,兩週一吹採訪,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。」
「採訪時間地點,無論如何由我作主。」
周太太忽然累了,「杏友,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,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,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,我縱使傾家蕩產,也會與你周旋到底,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。」
「杏友,我倆當以元立為重。」
杏友靜下來。
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。
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,面目有點猝猝。
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裡去。
忽然之間她輕輕問:「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?」
他祖母的語氣聲調完全轉變,「兩歲半那年,看電視見大師伊薩佩爾文演奏,他說他也要彈,便立刻找師傅,凡樂章,聽一次即會。」
「呵,天才生的壓力也很大。」
「所以我們一直不對外界宣揚。」
「其它功課呢?」
「與一般幼兒園生相似,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將進酒,琅琅上口。」
「頑皮嗎?」
「唉呀,頂級淘氣,喜塗鴉,家中所有牆壁佈滿周元立大作,祖父吩咐不准抹掉,留下慢慢欣賞。」
杏友聽著這些細節,眼淚慢慢流下臉頰。
「也許你不知道,我疼愛元立,遠勝星芝及星祥。」
當中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,這兩個名字,遙遠及陌生,但卻改變了她一生。
「杏友,我們可有達成協議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