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倆不約而同探頭出窗外張望。
原來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販的三輪車,他開啟了小小收音機,電台正在播這首歌。
莊杏友與周星祥相規而笑。
杏友想,到了八十歲,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。
周星祥那一晚並沒有等到莊老師回家,他在深夜告辦。
杏友累極入睡。
天蒙亮,她忽然覺得不安,驚醒,立刻起床去看父親,他的掛室卻是空的。
杏友立刻看時間,是早上七時正。
她渾身突然冰涼,有不烊兆頭,雙手顫抖地撥電話到學校找父親。
校務處電話響了又響,無人接聽。
杏友連忙更衣,匆匆出門,預備到學校去看個究竟。
她開門衝出去,一頭撞到一個大漢身上。
那人連忙扶住她,杏友無比驚慌,那人穿看警察制服。
他問:「你是莊郁培先生的女兒?」
杏友一顆心自胸膛跳出來,「是。」
「請隨我來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莊先生在校員室昏迷竟夜,今晨被同事發現,已經送進醫院。」
杏友這一驚非同小可,忽然之間,耳朵不再聽到聲音,只會險險響,接餚,雙腿漸漸放軟,她緩緩蹲下,終於咚一聲跌坐在地。
一邊理智還微弱地間:莊杏友你怎麼了,快站起來,父親在醫院等看你呢。
可是她掙扎半晌,雙腿就是不聽話。
她急得滿面通紅。
幸虧那大個子警察見義勇為,用力一拉,把杏友扶起來。
「不要怕,莊小姐,你父親已經甦醒。」
杏友雙手不住顫抖,她口吃:「我、我……」連忙閉上嘴,不敢再說。
警車把她載到醫院,她走進病房,看看父親躺在床上,鼻子手上都搭著管子。
杏友驚上加驚,只見父親一頭蓬鬆白髮,雙頰深陷,一夜不見,宛如老了廿年,她幾乎不認得他。
但是忽然之間,她的步伐穩定了,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親。
她握住父親的手。
莊郁培睜開眼睛,看到杏友,歡暢地微笑。
「如璧,你怎麼來這裹,杏友由誰照顧?」
如璧是她母親的名字,杏友連忙說:「是我,爸,是我。」
莊郁培像是沒聽見,自顧自講下去:「如璧,別擔心,我會找到工作,我有信心。」
「爸,爸,是杏友,是我。」
莊郁培微笑,長長叮出一口氣。
他閉上雙眼,像是筋疲力盡。
杏友整個胸膛像是被掏空一樣,她想尋個黑暗的角落縮看躲起來,永遠不再面對天日。
此刻她卻勇敢地握緊父親的手不放。
莊郁培猶自輕輕說:「我會好好照顧你們母女……」
醫生進來,「莊小姐,請過來說幾句話。」
杏友只得走過去。
「莊小姐,你父親情況十分嚴重,你得有心理準備。」
杏友唇焦舌燥,未能說話。
「他腦溢血,俗稱中風。」
杏友張開嘴巴,又再合攏。
醫生再也沒有話可說,杏友靜靜回到父親身邊。
莊郁培反覆地說:「如璧,你來了,杏友由誰照顧?」
杏友這才醒覺,也許母親真的在病房裡,她特地來接丈夫同往一個更好的地方。
杏友跪在父親病床邊,「媽媽,你真的在這裡嗎?」想到父親終於可以與愛妻團聚,也許不是壞事,他苦苦思念她多年。
「媽媽,我也可以跟著一起來嗎?」
沒有回音。
這時,忽然有人在她身後叫:「杏友。」
她轉過頭去,看見周星祥站在她面前。
「杏友,」聲音中充滿憐愛,「不要怕,你還有我。」
杏友再也忍不住,號淘大哭起來。
周星祥緊緊抱住她,把她的臉按在胸前,「噓,噓,別嚇到莊老師。」
杏友不住抽噎。
「我一早到你家,沒人應門,急得不得了,找到莊老師學校去,才收到壞消息,我已與醫生談過了,否友,我會接手,你別害怕。」
莊郁培一直沒有完全甦醒。
下午,學生絡繹不絕地來采望他,多數只在床邊逗留一刻便離去。
杏友這才知道父親是這樣受學生尊重。
第二天,莊國樞太太先來。
看到周星祥,有點意外,頷首招呼。
這位端莊大方的太太努力與病人說了幾句話,然後盡力安慰杏友。
「你那房的叔伯可有什麼表示?」
杏友冷冷地搖頭。
「杏友,我們願意鼎力幫忙。」
杏友倔強而堅定,「謝謝你,我自己會辦妥一切。」
「有需要通知我。」
杏友送她出去。
到了第二天早上,本來已在彌留狀態的莊老師忽然伸了一個懶腰,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:「哎呀,大夢誰先覺。」
杏友連忙過去叫他,「爸,爸。」
莊老師微微笑,聲音像一條絲線般細:「如璧,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」
那笑容剎那間凝住,有點詭秘,有點淒惶,杳友立刻知道父親已不在這個也界上。
她想撕心裂肺地尖叫渲洩心中的悲痛,可是一時間只能夠呆呆地站著。
周星祥走近,握住她的手。
那天晚上,莊國樞親自到清風街來表示關切,杏友又一次婉拒了他的好意。
他放下的一張支票,也被杏友稍後寄返。
周星祥辦事能力叫杏友欽佩,他鎮靜敏捷,從來沒有提高過聲線,已經十分妥當。
家裡繼續有莊老師的學生前來慰問。周星祥一一招呼,他說:「我也是莊老師的學生。」
家裹熱鬧了一陣子,整天都有人客陪杏友說話,周星祥喚人送考究的茶水糕點糖果,客人坐得舒服,一兩個小時不走。
杏友的悲傷得以壓抑下去。
這才想起,「星祥,你不是應該回家去了嗎?」
他笑笑,「沒關係,這裡有要緊事,我多陪你一陣子,杏友,我們到歐洲散心可好?」
杏友征住。
「先到倫敦,再去巴黎,你不必帶衣物,我們買全新的。」
對周星祥來說,講同做一般容易,他立刻替杏友辦妥旅遊證件,帶著她上飛機。
那一個星期,無異是莊杏友一生中最恢意的幾天。
他們住在皇家倫敦攝政公園的公寓內,天天到最好的館子吃各式各樣名菜,杏友一切聽他的,他從不叫她失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