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微笑,「聽上去像首詩。」
「米蘭的確是首詩。」
我搖搖頭,「不,」我說,「請你幫我說服母親,我不想到米蘭去。」
他略感意外,「可是你在這裡,什麼名分都沒有。」
我不響。
「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,你還生她氣?」
「也不是這樣的緣故。」
「那是為著什麼?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。」
我看著自己的雙手。
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。
老頭的雙眼一閃,他試探地問:「你不會是……可是,愛上了傅先生?」
我感激得想擁吻他,只是看住他微笑。
「啊,整張臉都紅了,耳朵也紅了。」他取笑我。
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。
「你可想清楚了?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。」
「屆時我也己成年,毋需任何人來接。」我續一句。
「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。」
「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。」
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,彷彿有點疲倦,歎息—聲。
「請幫我忙,說服母親,讓我留下來。」我懇求。
「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,光芒自瓶內透出,人見人愛,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。」他的聲音低下去,他在思考。
我急急地說:「為什麼你們不早點來?現在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「親愛的,你在暗示什麼?」
「我們——」
這時候,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,打斷我們談話,兩人臉上都有怒意。
母親坐下來,高聲說:「她尚是未成年少女,不管你們關係如何,我仍有權領回她,再不服,告你誘拐少女!」
我臉色蒼白。
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,得勢不饒人,報他侮辱之仇。
意大利人拉住她,「什麼事怒氣沖沖,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麼意思?嫌哪碗菜不好吃,嗯?」
哄得她作不得聲。
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,悻悻說:「我下個月一號走,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,我掀你的底,叫你身敗名裂!基度,我們走。」
意大利人歎口氣,向傅於琛道別。
他特地走到我面前,「安琪兒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他壓低聲音,「我會盡量幫你。」
我大喜過望,「謝謝你。」
「在我這樣的年紀,還能幫人,才是快樂。」
「基度!」
他吻我的臉頰,跟著母親走。
一切像幕鬧劇似的。
轉頭看傅於琛,只見他鐵青著面孔,一額角都是筋,像蚯蚓似的凸起。
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髮,現在有了。並不像電影裡的中年男人,白在鬢腳,他的白髮多且雜,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。
我坐下來,沙發座墊上有硬物,低頭一看,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。
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,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,母親分別在花園、噴水他、大廳、書房、跳舞廳,甚至是睡房擺著不同的姿勢。
她搽了很濃的粉,還裝了假眼睫毛。
我重重歎口氣,我不再認識她。
這本小小照片簿,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,她始終沒有要回去。
傅於琛喃喃道:「他起碼有八十歲。」
「只要他對她好。」
傅於琛解嘲地說:「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,人家會說: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,他到底是她什麼人?」
我問:「屆時我多大,六十歲?」
「倩志從什麼地方認識這位仁兄?」
「誰知道。」我也問,「她又如何認得惠叔?」
傅於琛不回答。
「你是一定知道的。」
「我不想說她閒話。」
「你並不喜歡她,為何還在這方面護著她?告訴我,她為何與父親離婚。」
「最下流的男人,才說女人是非。」
「我是她的女兒,我有權知道。」
「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。」
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。
他一直有他一套,他認為不對的,永遠不做,即使在自己面前,即使在我面前。
接著他問我:「你可願意去米蘭?」
我站起來,覺得非常難過,「不。」
我沉默。
「只不過問問而已。」
「你不應問。」
「這樣下去,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。」
「像什麼?」
他不語。
「你又要結婚?」
他看著我微笑,「女兒都這麼大了,還有誰要嫁我。」
「別賴在我身上。」
「其實跟了你母親去,一了百了,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,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。」
「他沒有其他孩子?」
「他會厚待你們。」
「我喜歡他。」
他說:「我也是,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,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。」
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,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。
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。
躺在床上,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,他雙腳有時會經過。
一整夜都如此。
我用一隻手撐著頭,呆呆看著那條光亮,直至目澀。
後來終於眠了一眠,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於琛留下來,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,累得賊死。
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。
自從那場夢之後,充分瞭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,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,況且我並無親友。
同學中沒有知己。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,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,迷唱片騎師,看電影畫報,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,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。
還都是小孩子,毫無疑問。
不過我喜歡她們,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,不然生活何其孤苦。
放學時四周圍張望,恍然若失,連惠保羅都不來了。
所以,什麼頭暈顛倒,山盟海誓,得不到鼓勵,都是會消失的,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。
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,把我交回母親?
真令人擔心。
剛要上車,有人叫我:「喂,你!」
我轉頭,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,一臉厭惡地看著我。
「這封信交給你。」
我接過信。「我已同惠絕交,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