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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3 頁

 

  我微笑,「聽上去像首詩。」

  「米蘭的確是首詩。」

  我搖搖頭,「不,」我說,「請你幫我說服母親,我不想到米蘭去。」

  他略感意外,「可是你在這裡,什麼名分都沒有。」

  我不響。

  「你母親一有能力便想到來接你,你還生她氣?」

  「也不是這樣的緣故。」

  「那是為著什麼?我保證你會與我合得來。」

 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。

  此時室外傳來母親與傅於琛的爭執聲。

  老頭的雙眼一閃,他試探地問:「你不會是……可是,愛上了傅先生?」

  我感激得想擁吻他,只是看住他微笑。

  「啊,整張臉都紅了,耳朵也紅了。」他取笑我。

 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臉。

  「你可想清楚了?你母親下次未必會再來接你。」

  「屆時我也己成年,毋需任何人來接。」我續一句。

  「你可能永遠失去母親。」

  「早在七歲我已失去她。」

 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,彷彿有點疲倦,歎息—聲。

  「請幫我忙,說服母親,讓我留下來。」我懇求。

  「你看上去似一隻玉瓶兒,光芒自瓶內透出,人見人愛,看得出傅先生也深愛你。」他的聲音低下去,他在思考。

  我急急地說:「為什麼你們不早點來?現在已經來不及了。」

  「親愛的,你在暗示什麼?」

  「我們——」

  這時候,母親與傅於琛已走進會客室,打斷我們談話,兩人臉上都有怒意。

  母親坐下來,高聲說:「她尚是未成年少女,不管你們關係如何,我仍有權領回她,再不服,告你誘拐少女!」

  我臉色蒼白。

  看樣子她決定與傅於琛決一死戰,得勢不饒人,報他侮辱之仇。

  意大利人拉住她,「什麼事怒氣沖沖,剛才一大堆中文是什麼意思?嫌哪碗菜不好吃,嗯?」

  哄得她作不得聲。

  終於她挽起大衣手袋,悻悻說:「我下個月一號走,你不在這個日子之前把承鈺送過來,我掀你的底,叫你身敗名裂!基度,我們走。」

  意大利人歎口氣,向傅於琛道別。

 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,「安琪兒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
  「我也是。」

  他壓低聲音,「我會盡量幫你。」

  我大喜過望,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在我這樣的年紀,還能幫人,才是快樂。」

  「基度!」

  他吻我的臉頰,跟著母親走。

  一切像幕鬧劇似的。

  轉頭看傅於琛,只見他鐵青著面孔,一額角都是筋,像蚯蚓似的凸起。

  開頭認識他時他沒有白髮,現在有了。並不像電影裡的中年男人,白在鬢腳,他的白髮多且雜,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滄桑。

  我坐下來,沙發座墊上有硬物,低頭一看,是母親給我欣賞的照相簿子。

 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,像室內裝修書籍的示範屋,母親分別在花園、噴水他、大廳、書房、跳舞廳,甚至是睡房擺著不同的姿勢。

  她搽了很濃的粉,還裝了假眼睫毛。

  我重重歎口氣,我不再認識她。

  這本小小照片簿,後來也成為我藏品之一,她始終沒有要回去。

  傅於琛喃喃道:「他起碼有八十歲。」

  「只要他對她好。」

  傅於琛解嘲地說:「將來我同你也是這樣,人家會說:那男人起碼有八十歲,他到底是她什麼人?」

  我問:「屆時我多大,六十歲?」

  「倩志從什麼地方認識這位仁兄?」

  「誰知道。」我也問,「她又如何認得惠叔?」

  傅於琛不回答。

  「你是一定知道的。」

  「我不想說她閒話。」

  「你並不喜歡她,為何還在這方面護著她?告訴我,她為何與父親離婚。」

  「最下流的男人,才說女人是非。」

  「我是她的女兒,我有權知道。」

  「那也並不表示你可以使我變得下流。」

  我沒好氣地看他一眼。

  他一直有他一套,他認為不對的,永遠不做,即使在自己面前,即使在我面前。

  接著他問我:「你可願意去米蘭?」

  我站起來,覺得非常難過,「不。」

  我沉默。

  「只不過問問而已。」

  「你不應問。」

  「這樣下去,有許多麻煩會接著來。」

  「像什麼?」

  他不語。

  「你又要結婚?」

  他看著我微笑,「女兒都這麼大了,還有誰要嫁我。」

  「別賴在我身上。」

  「其實跟了你母親去,一了百了,基度卡斯蒂尼尼沒有多少日子剩下,你們母女倆會成為富婆。」

  「他沒有其他孩子?」

  「他會厚待你們。」

  「我喜歡他。」

  他說:「我也是,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,倩志有時會令他為難。」

  這是歷年來我們談得最多最長的一次,也是他開始把我當大人的一次。

  該晚我們兩個人都沒有睡好。

  躺在床上,可以看到中門底下一條亮光,他雙腳有時會經過。

  一整夜都如此。

  我用一隻手撐著頭,呆呆看著那條光亮,直至目澀。

  後來終於眠了一眠,做夢看見自己同全世界的親友解釋為何跟著傅於琛留下來,滔滔不絕地依著同一個劇本作交代,累得賊死。

  第二天還照樣去讀書。

  自從那場夢之後,充分瞭解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真理,從此沒有再為自己的行為解釋什麼,況且我並無親友。

  同學中沒有知己。她們的眼睛永遠朦朧,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內衣,迷唱片騎師,看電影畫報,小息時擠鼻子上的粉刺,談論暑假將跟父母去迪斯尼樂園。

  還都是小孩子,毫無疑問。

  不過我喜歡她們,一個人必須學習與自己不同類型的人相處,不然生活何其孤苦。

  放學時四周圍張望,恍然若失,連惠保羅都不來了。

  所以,什麼頭暈顛倒,山盟海誓,得不到鼓勵,都是會消失的,誰會免費愛誰一輩子。

  傅於琛會不會在壓力之下,把我交回母親?

  真令人擔心。

  剛要上車,有人叫我:「喂,你!」

  我轉頭,是惠那個壞脾氣的好友,一臉厭惡地看著我。

  「這封信交給你。」

  我接過信。「我已同惠絕交,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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