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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0 頁

 

  「『為什麼』。」我給他接上去,「為什麼?」

  他沉著地說:「我家比較淺窄,人口又多,沒有私人角落,不方便招呼客人。」

  說了這麼多,他的意思是窮。

  我很詫異,心中有些佩服,於是不再言語。

  沒想到約翰會再說下去,「弟妹多,父親是小職員,家中難得見到一件奢侈品……承鈺,你不會明白吧,在你的世界裡,什麼都多得堆山積海。」

  我忽然感動了,有人比我更不幸呢,我不自覺地把手按在約翰的手上。

  「我仍在用功,希望考到獎學金出去,同時,至少,」他語氣有點諷嘲,「希望儲蓄買一條時興式樣的褲子穿。」

  我連忙說:「不不不,最討厭喇叭褲,待潮流過去,你便會知道這是多麼荒謬的款式,瞧,我也不穿那些。」

  約翰笑了。

  他有他的憂慮,有他的愁苦,但同時他心中也有許多許多許多希望,這是他與我不同的地方。

  傅於琛與馬小姐還沒有回來。

  只給我寄來一張甫士卡。

  看到之後,吃一驚,不但卡片式樣熟悉,連那張花鳥的郵票也一模一樣。

  跟我收到的第一張明信片完全相同:寄自同一個國家同一個埠,寥寥幾行草字,簽名式似花押,所不同的,收信人不再是惠叔,改了我,郵戳上的日期,晚了八年半。

  傅於琛這樣有心思,真沒想到。

  是有名有利的中年人了,還花時間精力來玩遊戲,為著討小女孩歡喜,更加難得。

  把舊名信片取出對比,簡直看不出有任何分別,但物是人非,環境轉變太大,唯一相同的是,仍不知,明天的我,何去何從。

  快快畢業,至少可以找到一份可以餬口的職業。

  約翰詫異地說:「你瘋了,怎麼會想到要出來做事,非常吃苦的。」

  「依你說怎麼辦?」

  「讀書,一直讀書,什麼都不做,讀遍歐美名校。」

  約翰愛讀書,但家境不好,不能如願。

  「你以為人人都似你。」

  「不騙你,出來社會鬥爭會令人減壽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你太過敏感,許多人都認為是生活一部分。」

  「你呢,」約翰問我,「你麻木不仁,故此不怕?」

  怕。

  怕得要死,但更怕無依無靠無主孤魂似的生活。

  傅於琛同馬小姐仍沒回來。

  我與約翰什麼都談過,再說下去就得論婚嫁了。

  也幸虧有他,他比路加成熟,我頗喜歡他,暗暗決定要幫他忙。

  主人不在,汽車伕日日仍然把車子駛出來,打磨拂拭,車子部部精光珵亮,可以當鏡子用。

  傅宅的車子全部黑色,古老樣子。

  約翰說:「將來我買一部開篷車,載你滿山走。」

  「我們也有開篷車,你會開嗎?」

  「會。」

  「有無駕駛執照?」

  「剛剛拿到。」

  我把車房門打開。

  曾約翰立即吹口哨。

  「漂亮的車是不是?」

  他點點頭。

  「沒開過幾次。」也沒載過我。

  傅於琛很快對它喪失興趣,因開車需要集中精神,而他心中旁騖太多。

  「我們這就可以滿山跑。」

  約翰搖搖頭,「將來,將來我自己買車。」

  這人瞎有志氣,我笑,「將來,將來都老了。」

  「老怕什麼?總要是自己的才作數。」

  「好好好,那你教我開。」

  「不行,我替你找教車師傅。」

  「你看你們,全似算盤子,撥一撥動一動,乏味。」

  「『我們』,還有誰?」他不悅,「別拿我比別人。」

  曾約翰真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孩子,將來會否憑這一股傲氣竄出來?

  過一口,他替我找來教車師傅。

  師傅開的是一輛龜背車,一眼看到便哧的一聲笑出來。

  約翰說:「學三兩年,開熟了去考駕駛執照也差不多了。」

  居然有大男人作風,看不起女流。

  傅於琛仍未歸來。

  我找到開篷跑車的鎖匙,緩緩開出車子,趁夜,在附近兜風。

  開頭只敢駛私家路,漸漸開出大馬路。

  車子駛回來時沒有停泊好,司機發覺,說我數句,被我大罵一頓。他深覺委屈,以後不再多事。

  高速使人渾忘一切,風將頭髮往後扯,面孔暴露在夜間空氣中,尤其是微雨天,開篷車更顯得浪漫,回來衣履略濕,又不致濕透,留下許多想像餘地,像什麼呢,說不上來。

  沒有人知道我晚上做什麼,開了車內的無線電,在停車彎內坐一小時。

  連約翰都不知道。

  他不過是傅於琛另一個眼線,我太曉得了。

  終於出了事。

  這是必然的。車子撞上山邊,幸虧是玻璃纖維的車身,即時碎成梳打餅乾模樣,人沒有受傷。

  我受驚,被送到醫院去觀察。

  再過一日,傅於琛就回來了。

  我知道他與醫生談過,但沒有到醫院來看我。

  出院回家,他也不來接,舊司機已被辭退,由新人接送。

  他坐在安樂椅上,若無其事地看著我,手隨著音樂打拍子。度假回來,他胖了一點,更加精神奕奕。

  「一部名貴汽車就此報銷。」傅於琛說。

  我說:「可不是。」

  「將來年紀大了,尾龍骨什麼地方痛起來,可別怪人,也許就是這次挫傷的。」

  「我向來不怪任何人。」

  「嘖嘖嘖,這麼口響。」

  「你走著瞧好了,再也不抱怨,再也不解釋。」

  傅於琛訕笑,「要不要同我三擊掌?」

  我不響。

  「下次要再出事,我才不會趕回來。」

  我詫異:「你去了也已有個來月,也應當回來了。」

  他感慨地說:「歐陸的小鎮如仙境般,誰想回來?」

  我索性詛咒他,「那你乾脆早登極樂也罷。」

  他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「我有一事求你。」

  他一呆。我字典中沒有這個「求」字,因為極度的自卑,故此刻意避免提到它。

  「關於曾約翰。」

  傅於琛留神聽。

  「他愛讀書,如果你可以幫助他,未嘗不是美事。」

  「你叫我資助他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學費不便宜。」

  「同撞爛的那部跑車差不多。」

  他笑,「你知道就好。」

  「對曾約翰來說,這筆資助可以改變他一生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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