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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2 頁

 

  他立即打電話叫司機來接。

  在小小會客室中,他細聲說:「這不是你的地方。」

  我靠在他肩膀上,緊閉著眼睛,沒有言語。

  烏雲集在天空,豆大的雨點落下來,一陣雷雨風吹得會客室中幾份舊報紙七零八落。

  校園中受雨淋的學生都湧進來躲避,有人架起康樂棋檯子。

  人一多有股體臭味,是汗味,像膠鞋味,也許有誰的頭髮已多天沒洗了。

  約翰輕聲說:「這不是你的地方。」

  對同學姐妹來說,巴不得有群體生活的熱鬧經驗,因為在某處,另一個溫暖的家,關心她們的父母永遠在等她們。

  這裡,這裡不過是學生營罷了,衣服,周未捧回去洗,愛吃什麼,吩咐母親預早煮下……

  我不行。

  我什麼都沒有。

  傅於琛知道,曾約翰也知道。

  車子到了。

  約翰用手臂遮護著我出去,但雨實在太大,我倆還是淋濕了身子。

  司機備著大毛巾,是約翰叫他帶來的,約翰沒有顧自己,先將我緊緊裹在毛巾內,然後狠狠打幾個噴嚏。

  回到家中,傅於琛與馬小姐剛剛在商量不知什麼。

  馬小姐詫異問:「到什麼地方去玩了,淋得如兩隻落湯的雞。」

  傅於琛不出聲,假裝沒看見。

  我在心中歎息一聲,稍後約翰定會把一切告訴他。

  我沒有病,約翰病了。

  那種麵筋般粗的大雨,連接下了一個禮拜。

  可以想像公路車上兵荒馬亂的情況,多少學生要在那條斜路上淋濕身子。

  中學時就有同學到家政室借熨斗,熨乾滴水的裙子。

  而我,坐在司機開的賓利裡面,隔著車窗,一切不相干,大雨是大雨,我自捧著本書在車內讀。

  這倒無所謂,然而不應天真到以為能夠到外面世界生活。

  因為慚愧,整整一星期沒有說話。

  想去探訪約翰,被他鄭重拒絕,等雨停時,他的寒熱也退了。

  我們辦妥一切手續。

  選的是間私校,念英國文學,一班只得十來二十個學生,與講師的比率是一點五比一。

  學校在馬利蘭,春天一市櫻花,校園內幾乎看不到別種植物,春風一吹,花瓣密密落下,行人一頭一身都沾滿粉紅色。

  我將在那裡度過數年。

  約翰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,獨門獨戶,環境雅致,他自己住宿舍裡,但每日來管接送。

  但我仍覺寂寞悲哀。

  為什麼不能咬緊牙關度過那兩年呢,有同學作伴,不會太難過,她們可以,我也應該可以。

  傅於琛說:「但你有選擇,她們沒有。」

  臨走那夜,我們談到深夜。

  「但這條路不是我應走的。」

  「告訴我為什麼。」

  「我有什麼資格領這個情。」

  「曾約翰卻沒有這種想法。」傅於琛說。

  「他同我說,他打算償還你。」我說。

  「是嗎,你認為他做得到嗎?」

  「至少他為你做我的保姆,這是他的職責。」

  「你也有職責。」

  「那是什麼?」

  「你令我快樂,完全無價。」

  「也事過情遷,現在你要把我遣走,好同馬小姐結婚。」

  「說到哪裡去了。」

  「那為什麼要我走?」

  「讓你去進修,過數年你會感激我,知道有文憑與無文憑的分別。承鈺,你的聰明全走錯了筋脈,你看曾約翰多麼精靈。」

  我微笑,「是的,你說得對,我沒有半分打算,不懂得安排。」

  「到了陌生環境,你可以有機會去接受別人的愛。」

  「有人給你她終身的愛,難道不好。」

  他沉默許久,沒有回答,坐在他喜歡的固定的椅子上,動都不動,人似一尊蠟像。

  我緩緩走過去,想伏在他膝上。

  已經長大了,我慨歎,手長腿長,不比以前了,只得呆立著。

  帶到馬利蘭的行李之多,連傅於琛都吃一驚。

  他問:「裡面都放些什麼?」

  我不回答。

  他搖搖頭。

  「我知道有人要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之類的話,不過我現在活著,箱子裡面,都是我認為最重要的東西。」

  約翰取笑我,「那又何用板著臉。」

  傅於琛說:「約翰,你要當心承鈺,她非常古怪。」

  「是傅先生把她寵壞的。」

  「是嗎,我寵壞她?」他退後一步打量我,「抑或是她寵壞了我?」

  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說出這麼曖昧的話。

  約翰非常識趣,即時噤聲,沒作出任何反應。

  我問:「你可會來看我?」

  「我很少經波士頓那一頭。」

  「你可以特地來一趟。」「還沒走就不捨得,怎麼讀書?」

  「我巴不得一輩子不離開。」

  「是嗎,前幾個星期才要去過獨立的生活。」

  他沒有忘記,沒有原諒我。

  「只有獨立的生活,才可以使我永遠不離開你。」

  「青春期的少女,說話越來越玄。」

  「你故意不要懂得。」

  曾約翰裝作檢查行李,越離越遠。

  「你是大人了,幾乎有我這麼高,」傅於琛伸手比一比,「只較我矮數厘米。」

  「不,馬小姐才是大人。」

  傅於琛微笑,「那自然,我們都是中年人。」

  「哼。」

  「如果我沒聽錯,那可是一聲冷笑。」

  「我們仍在舞池中,生活本身是一場表演,活一日做一日,給自己看,也給觀眾看,舞蹈的名稱叫圓舞,我不擔心,我終歸會回到你身邊,你是我最初的舞伴,由你領我入場,記得嗎?」

  傅於琛拉一拉我頭髮,「這番話原先是我說的。」

  「你所說的,我都記得。」

  我與約翰上了飛機。

  曾約翰像是知道很多,又像是什麼都不知道。

  如果有時間有興趣去發掘他的內心世界,未嘗不是一件有趣的事。

  我們認識有一段日子,雙方也很熟絡,但他不讓我到他家去,不知又有什麼事要隱瞞。

  我們兩人都有心事。

  飛機在大都會上空兜了個圈子飛離,座上存幾個去升學的學生已經雙眼發紅哭出來。

  是因為不捨得,由此可知家是多麼溫暖。

  我的感覺是麻木,無論走到哪裡,我所認識的。人,只得一個傅於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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