啊,聘了私家偵探,但與我有什麼關係?我至多不過在傅廈樓下來回踱步,那條大馬路人人都走得。我接過照片,一看,也不禁呆住。
我?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,並且開亮燈。
「不,」傅太太的語氣很奇突,「不是你。」
看仔細了,同傅於琛在一起的女子,果然不是我。
「很像,但不是你,」她說,「開頭我們以為是,鬧了很大的笑話。」
「像極了,」我說:「連我都會弄錯。」
照片裡的少女,正與傅於琛在泳池邊嬉戲,看上去兩個人都很高興,我希望我是她。
「這是誰?」我問。
「我也想問你。」
「我不認識她。」我點起一枝煙。
「她也是模特兒。」
我莞爾,「太太,我同你一樣是女人,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」
「她長得這麼像你。」
「你認為這是巧合?」
「傅太太,你來是幹什麼?」
「我亦知道家事應在家中解決。我聽過你同他的故事,我不要相信,亦不願相信。我自信心太強了,你看他的情人,跟你長得一模一樣,他永遠不會忘記你,永遠不能夠,你勝利了。」
「我?喂喂喂,別把榮耀歸於我,得到他的並不是我。」
傅太太絕望地說:「是你,是你,是你。」
我不禁有點生氣。
並不是我。相信她手中一定還有更加親密的照片,但這明明不是我,照片中的少女比我小了三個號碼。
她氣急攻心,硬是要把帳算在我頭上。
「你打算怎麼做?」我問。
「如果你是我,你會怎麼做?」
是我,我永生永世都不會離開他,無論發生什麼事。
「我已決定與他分手。」
「那為什麼還來這裡找我?」
「我實在寂寞,又不能向親友傾訴,他們只會拿這件事當話柄,憋在心裡,非得找個人講出來不可。」
她黯然低下頭。
聽起來很荒謬,但馬佩霞與我,也基於同樣的原因而成為朋友。
雨一直沒有停,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點。她並沒有哭泣,都市人都是乾的,搾不出眼淚來。
「很可惜,看得出他同她不會長久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這樣的女孩子,在本市有三十萬名,何必為她終止一段婚姻。」
「你說得對,我對事不對人,他是無論如何不會回到我身邊來。」
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她再一次打開手袋,一連取出三四隻信封,遞給我。
我只得接過,打開信封,抽出內容來看。啊,全是同類型的少女,依稀看得出都像我十七八歲時模樣,一般的長頭髮,大眼睛,匆忙間可以亂真。
他自什麼地方找來那麼多像周承鈺的女孩子。
比周承鈺還要像周承鈺。我變了,她們沒有。我長大了,她們沒有。我已滄桑,她們沒有。
傅太太說:「你明白了吧。」
我點點頭。
「我不得不與他分手,是以後的日子難挨,而你,你應當引以為榮,不是每一個女人可以獲得那樣的殊榮。」
我別轉面孔,不知應該怎麼想。
終於我說:「他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子。」
傅太太已經啟門離去,只剩下一疊照片。
走廊裡一直掛著面鏡子,我對牢它摸摸亂髮摸摸面孔。
傅於琛記憶中的周承鈺,不是現在的周承鈺。
一陣雷雨風自窗外刮進來,把茶几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。
第二天天晴,我去找馬佩霞,她在公司裡開箱子,見到我,丟下一切,跨過成堆的綾羅綢緞,歡喜地過來與我打招呼。
我除下眼鏡,捉住她的手響亮地吻一下,自己先高興起來,哈哈大笑。
「回來多久了?也不來與我們打一個招呼,躲在什麼地方?要找,當然能把你掀出來,又怕得罪你。」
「我這不是出來了嗎。」
「也穿得太破爛了,彷彿只有這一條老布褲,都穿了洞,還戀戀不捨。」
「快不能穿了,屁股越來越扁,肚子越來越凸,前後日漸同化,悲哀悲哀。」
馬佩霞與她的助手大笑起來。
「這堆衣服,愛穿哪件就拿哪件,」她懇求,「打扮打扮。」
我搖搖頭,在衣服堆坐下來。
「來,我同你介紹。」她自身後拉出一個年輕人。
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說:「你一定是鼎鼎大名,行家暱稱中國玉的周承鈺。」
我向馬佩霞笑,「看,全世界都有人認得我。」
這個時候,才注意到馬佩霞眼中有一絲溫柔,啊,這個長著絡腮鬍子的年輕人在她心目中有份量。他比她要小三五年,但有什麼關係,當下我按捺住好奇,但相信對年輕人另眼相看的語氣已出賣了我。
「歐陽是本市的服裝設計師,」馬小姐說,「幾時我給你看他的功課。」
「一定非常精彩。」
馬佩霞抽空與我出去喝茶。
她羨慕地看著我,「怎麼可以一下子瘦下來?最近我連水都不敢喝。」
「是為了歐陽吧。」我微笑。
馬佩霞有點兒靦腆,過很久,她說:「其實是為了生活。」
我沒聽懂。
「大家都是為著改良目前的生活狀況,他的設計,可以在我店裡寄賣,而我,得到一個精明的助手。」
「但你們是有感情的。」
「這麼一大把年紀了,還昏頭昏腦談戀愛不成。」
「騙不倒自己,噯?」我取笑她。
「我們最忠誠的朋友,也不過是自己,我不想哄自己。」
「在芸芸眾生中,你選歐陽,相信歷年來意圖接觸你的有為設計師不止一百名……愛是一種選擇,你知道嗎?」
「他對我很好,很會寵我,我也樂得享幾年晚福。」
我看著她。
「多公平,」馬佩霞諷嘲地說,「拿我所有的,去換我所沒有的,我們又要比上一輩看得開,老一輩女人最要緊是抓住錢。」
「其餘的都不重要,你快活嗎?」
馬佩霞點點頭。
「還能要求什麼。」我攤攤手。
「你贊成?」
「自然。」
「傅於琛不以為然。」
「他衰老了。」
「承鈺,別殘忍,」馬佩霞駭笑,「他才沒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