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樣的願望倒也容易達到。」玫瑰微笑。
「於是大哥也沒有與女人相處,他是異常清心寡慾的一個人,你知道嗎,每個星期天早上他練字——」
「練什麼體?」
「瘦金體。」
玫瑰沉默。
我們趁著月色在淺水灣喝咖啡。
我滔滔不絕對玫瑰訴說關於大哥的事。
「——女人們又不高興去鑽研他的內心世界,她們只知道他有一份好職業——如此而已。他的好處不止印在卡片上的頭銜,況且大律師根本不准在卡片上印頭銜,卡片上只登姓名地址電話。」
玫瑰疊起手,將下巴枕在手上。
「漸漸他就不去找對象了,幾次三番對我說,可遇不可求,可遇不可求。他為我犧牲了那麼多,我又不能幫他,他越來越沉默。」
玫瑰抬起眼,「那也不然,他並不沉默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詫異。
「他的心事全在他琴聲裡。」玫瑰問,「你沒聽出來?」
「什麼?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,怎麼會有這樣的事?」
「你留意聽一下就知道了。」
我側頭想了一想,玫瑰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,心又細,呵呵,她聽懂了大哥的琴聲。
過一會兒她說:「方協文明天到香港。」
「不要怕他。」
「謝謝你,家敏。」
「我會支持你。」我說。
方協文這個人,正如黃振華所形容的一樣,是個絕望的人物。
他肥胖,不修邊幅、笨、遲鈍,連普通的社交對白都說不通,夾在黃家一群玲瓏剔透的人當中,根本沒有他立足之處。他大概也很明白這一點,因此更加放棄,不住地用一條皺膩的手帕抹汗,身上穿美國人那種光滑的人造纖維料子的西裝。
方協文的西裝領子還寬得很,胡亂縛條領帶,足有四寸闊,一雙皮鞋的頭部已經踢舊,襪子的橡筋帶鬆開來。
香港一般的銀行小職員都還打扮得比他入時、整潔,但他像所有在外國小鎮住久了的華人一般,言語間還處處要透露他的優越感,一切都是美國好,美國人連煎一條魚都好吃點,美國的月亮是起角的。
但我並不耐煩與他爭執,何必呢,他是一隻住在井底的青蛙,只要他高興,管我們什麼事。
我心中只是暗暗吃驚玫瑰竟會與這樣的一個男人度過十年。
方協文跟玫瑰母女根本扯不上關係,從頭到尾。他是局外人。
正如黃振華所說:「小玫瑰竟會有這麼一個爹。」
方堅持不肯與玫瑰離婚,他還想控制玫瑰,希望她跟他回去。
玫瑰的神色很冷淡平靜,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。
方:「我不離婚,你仍是我的妻子。」
玫瑰:「沒有可能。」
方:「孩子是我的。」
玫瑰:「整件事是沒有可能的,我即使死在你跟前,也要離婚。」
我可憐方協文。
他還想說什麼,黃振華已經阻止他:「方協文,一個人見好要收手,玫瑰已經付出給你,她一生光陰中最好的十年,請問你還有什麼不心足?她跟你在一起根本是一個錯誤,你應當慶幸你有過與她共同生活的機會,適可而止。」
黃振華說這番話的時候臉色鐵青,黃太太在一邊暗暗搖頭。
玫瑰站起來,「家敏,麻煩你與我出去兜兜風。」
我陪她把車駛往石澳。
在沙灘上坐了很久,她才抬起頭來,以一種極端迷茫的聲音說:「怎麼我會跟這個人結了婚?怎麼又會跟他共度這許多日子?」
我並不知道答案。
早餐桌子上,我跟大哥說起這件事。
我說:「月老是很惡作劇的,專把兩個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。玫瑰這些年來,日子不曉得怎麼過。」
大哥喝著礦泉水問:「你現在算是她的男朋友了?」
我苦笑,「我有這樣的福氣嗎?」
大哥不出聲。
「你認為她怎麼樣?」我問。
「美麗。」
我點點頭,「令人心悸的美,三十歲了還這麼美。」
「三十歲是女人最美麗的時間。」大哥說。
我接下去,「如一朵盛放的玫瑰,因為知道她馬上要凋謝了,額外淒艷,我簡直受不了這一擊,她的皮膚略為鬆弛,輪廓卻完美如初,疲倦的神態,仍然帶點天真的語氣——但願我有資格看著她老。」
大哥不出聲。
我完全受玫瑰迷惑,大哥知道。
我說:「大哥,也許你會不耐煩照顧一個這樣的女子,但——」
大哥打斷了我的話,他站起來出門上班去。
我怔住在那裡,或許他不贊成我與玫瑰來往,因他自己過著冰清玉潔的生活,對別人的感情糾紛並不表示同情。
方協文被趕到旅社去住,黃振華氣憤這個老實人給他無限的煩惱。
黃太太覺得黃振華大勢利。而我,我要向玫瑰求婚。
黃振華說:「我倒情願她嫁給你,可是她不會肯,她不會給她自己過好日子。」
我微笑,我願意等。
下班。
大哥不在家。問女傭人,傭人說他外出。
外出?他有十年沒外出了。
跟誰?女傭人不知道。
我一個人坐家中喝威士忌蘇打。會不會是咪咪有話跟他說?多年來他當咪咪是妹妹一般。想到咪咪,我心中害怕,沉默良久。
她現在怎麼了?跟什麼人相處?
看完電視新聞,挨到吃晚飯,覺得無邊的寂寞。
離開咪咪是非常不智的,我們志趣相投,青梅竹馬,一切都有瞭解默契。我相信她會是一個好妻子,我們倆輕易可以白頭偕老,過著平靜愉快的生活。
平靜。
愉快。
做人不應再有苛求,但是我竟會放棄咪咪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,雖然沒有身敗名裂,卻也焦頭爛額,但現在我已經不能再遷就於玫瑰以下的女子。
我忽然明白,遇見玫瑰乃是我畢生最大的不幸。
大哥回家的時候,蒼白的臉上帶一抹紅潤,像是喝過酒來。
我意外問:「跟朋友出去?是同事嗎?」
他柔軟的頭髮有一綹搭在額角,他輕輕撫平,帶點猶豫。
「不想說拉倒,」我笑,「咱們兄弟最好對調,從此以後我在家喝酒,你去活動活動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