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玫瑰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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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9 頁

 

  傭人替我們開了門,屋內天花板很高,低低垂著古董水晶燈與一些字畫,老式絲絨沙發,一張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,一隻大花瓶內插著大叢黃玫瑰。呵,玫瑰花並沒有老。

  我馬上跑去坐在沙發上,攤開了手臂,舒出一大口氣,這地方有股特別的味道,遠離塵囂的。

  女傭人倒出一杯茶給我。

  羅太太對我說:「到書房來,你有什麼委屈,儘管告訴我。」

  委屈,委屈?呵,是委屈。

  那間書房非常寬大,一體酸枝傢俱,一隻青花大瓷盆中放著新鮮佛手,冒出清香,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響設備與一疊疊的線裝書,真是別緻的對比。

  羅太太忙說:「書不是我的。」

  她開了音樂。我注意到牆上架子放著一隻小提琴。

  「在這書房裡,我度過一生最愉快的時光。」她說。

  「是嗎?」

  「嗯。」她說,「這原是我父親的書房,後來傳給黃振華,自他又輪到我。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那甜蜜的回憶,是溥家敏的大哥帶給她的嗎?我想問而不敢問。

  「好了,棠華,你可以說話了,究竟是怎麼回事,到底為何辭職,為啥打人,你說一說。」

  我想了一想,答:「我信心不足,想霸佔太初獨歸自用,又沒有那種膽量,因此心中矛盾。」

  羅太太膘我一眼,笑了:「你肯這麼說,證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,還有得救。」

  我說:「我怕,我會失去太初。」

  「失去的東西,其實從來未曾真正的屬於你,也不必惋惜。」

  「可是我與太初在美國的時候——」我心頭一陣牽動,說不下去。

  「那段時間已經過去,留為回憶,好好珍惜。」

  我低下頭。

  「是不是得不到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?」羅太太問。

  我絕望地問:「太太,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?」

  「她不是已經跟你們議定婚期了嗎?」

  「離明年春天還有一大段日子,溥家敏又天天出現在她面前,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齡小子,我缺乏的他們不一定有,但是溥家敏已經有五個孩子,他竟如此……他妻子不管管他。」

  「妻子怎麼管得了丈夫的心?」羅太太淺淺笑,「棠華,你也太天真了。」

  「他是不是追求太初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太初的反應如何呢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我心急如焚,「太太,你總應該看得出來的。」

  她歎口氣,「我最不懂得鑒貌辨色,什麼人對我好,我也不知道。你也許不相信,我是很糊塗的,這種事情,你舅母最精明。你要是不能豁達地等事情明朗化,最好是在她身上尋找蛛絲馬跡。」

  我說:「你沒有失去過,不知道失去的痛苦。」

  「我沒有失去過?」羅太太苦笑。

  「呵,對不起,太太。」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爺。

  「我失去太多太多,」她歎口氣,「十七歲我第一次失去愛人。」

  我吃一驚,我並不知道這回事。

  「他娶了別人,拋棄了我,」羅太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,「以後我沒有見過他。」

  「什麼?」我不相信耳朵,「捨棄了你,娶了別人,以後你沒有見過他?你不會再見到他了,他早已後悔至死了。」

  「你也會講這樣浮滑的話?」她又笑了。

  可是我實在是由衷的。

  「不過我得到的也很多,」羅太太說,「德慶對我多好,我們相處得極愉快,足以抵得那失去的,況且我們為失去的痛心,不外是因為不甘心離開那最好的東西,至親愛的人……我老是把事情反過來想,既然得到過,已值得慶幸了,有些人一輩子也未曾經歷過呢。」

  「太太,你真豁達樂觀。」

  「溥家明說的,我們應該細數我們目前所得到擁有的一切,棠華,最寶貴的生命。」

  我握著自己的雙手,「太太,與你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」

  「下星期我生日,如果太初不來,你來吧。我保證你一到,她也跟著來。」

  「是,太太。」

  女傭人走進來,「太太,開飯了。」

  小菜精緻清淡,出乎意料,羅太太吃得很多,一點不像時下摩登女性,喝茶都不敢加糖,巴不得活活餓死殉道——愛美之道。」

  羅太太最自然不過,她的一切都是天賦的,沒有一絲做作矯情,這樣的人,即使不是長得萬分美貌,也討人喜歡。

  飯後她的化妝有點糊,她也不去補粉,與我在露台上喝龍井茶。

  我指著露台上那種小巧有紅芯的花,不經意地問:「這是什麼花呢?」

  「這嘛,」她笑一笑,「這花叫作『滴血的心』。」

  我立刻呆住了。

  那白花,花瓣上圓下尖,裹在一起,真像一顆小小的、潔白的心,花芯吐出尖端,血紅的似一滴血。

  我們的心,都有過滴血的時候,傷口或許好了,但是疤痕長留。

  羅太太屋裡的一切,都是為做夢的人所設。那些曾經流過淚、傷過心、失去過、有回憶、有感情的人,來到這裡,賓至如歸,因為這屋子的女主人,是最最至情至聖的一個女人。

  我深深地感動,不能自己。

  「我送你回去。」她放下茶杯,「聽我的話,做人無論如何要開朗。」

  「是,太太。」

  「明天還上班吧?」

  我點點頭,歎口氣,「不幸明天太陽依舊升上來,花兒照樣的開,周棠華還是要上班。」

  「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辭職不妨。」她笑一笑說。

  她把我送回家。

  一連六日,我循規蹈矩地上下班,不發一語,太初不給我電話,我也不打去。

  週末是太太生日,我決定獨自赴會。

  星期六上午太太親自提醒我,叫我早點去,說下午已經有人搓麻將了。我到花店去搜購黃玫瑰,一共四打,捧在手中上門去。

  羅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,「謝謝,謝謝」,她滿臉笑容地接過了花,拍拍我肩膀,招呼我進屋。

  一進客廳,我發覺茶几、飯桌、地上,滿滿堆著的都是黃玫瑰,我顯然並不是別出心裁的一個人,加上我買來的四打,恐怕連浴室都要容滿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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