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姐姐說:「你曉得咱倆就是為你好,咱們那份,早已折了嫁妝了。」
我很為難:「我要錢來幹嗎?人們需要大量的錢,不外是因為有擁物狂——一定要把一切都買了下來,堆山積海地擱在家裡。我並不這樣想,像我喜歡畫,就跑美術館,反正死後八成也捐到美術館去,匆匆數十年,何必太麻煩。」
「發瘋和尚。」大姐罵我。
我說:「我告辭了,再不走還有更難聽的話要罵我。」
「你開了幾小時的車,也夠累了,在這兒休息幾晚如何?」
「你們答應不煩我就好。」我扮鬼臉。
「好,好。」大姐笑,「你怎麼連女朋友也沒有呢?」
「我搞同性戀,你們不知道嗎?」
「放屁!」
「家有這麼兩個姑奶奶,叫我哪裡去找好人家的女兒下嫁?」我調笑。
大姐悻悻然,「這小子,一輩子就這麼過了。」
小姐姐說:「你別瞧他瘋瘋顛顛的,人家這叫做君子坦蕩蕩,不比咱們小人長慼慼。」
我走上樓去。
我搖電話到牛津找莊國棟。
老莊是我同事。他這個人有點孤僻,與我也卻還談得來。
我叫他來倫敦,「反正放假,你一個人悶在宿舍幹什麼?」
「我懶得開車。」
「那我可要悶死在這裡了。你來了,咱們還可以結伴釣魚去。」
他說:「日釣夜釣,你也不膩。」聲音悶悶地。
「你來吧,」我把地址告訴他,「我那兩個姐姐雖然徐娘半老,倒還風韻略存,要是看中了你,你下半輩子吃用不愁。」
「震中,你是益發風趣了。」
「馬上出門,晚上見你,再見。」
「好,再見。」他掛了電話。
小姐姐進房來,「那是准?你又拿你老姐開玩笑,我遲早撕你的嘴。」
「那是莊國棟,」我說,「我同事。」
「哦,就是你說過的,離了婚之後對牢老婆的照片過了十年的那個人?」
「不錯,是他,」我笑,「他也確是對牢一張照片過了十年,但不是他老婆,是另外一個女人。」
「你們這些人的感情生活簡直千奇百怪,我不能接受。」
我挺挺胸,「小姐姐,我的感情生活還未萌芽呢,你別一竹篙打沉一船人。」
「震中,你的腦筍幾時生攏呢?」
「做大快活有什麼不好?」我反問。
「你也做了長遠了,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。」
「緣分沒到,找不到女朋友。」我說。
「牛津有多少個女孩子?你到倫敦來住,保管你三個月之內娶老婆。」
「胡亂娶一個?不如去找牛津農學院那隻母牛。」
「所以爹爹對你失望,那年他拿爵士銜,我問他可快樂,他答:『你媽媽不在,有什麼快樂?現在只有等抱孫子那天才快樂呢。』小姐姐替我整理床鋪。
「我要會生孩子,我就滿足他。」我攤攤手說。
她不睬我,「你朋友跟你睡一個房?」
「是。」我說。
「現在好了,爹爹一結婚,那女人升上神台,你這個正經承繼人便打入冷宮……」
「小姐姐,你看狸貓換太子這一類東西看得太多了。」
「至少你應該換一輛車子。」她咕嘟。
「你送我?」我問。
「我問爹爹要去,」她說,「最多先替你墊一墊。」
我嬉皮笑臉,「說到錢就失感情。」
「去你的。」
傍晚時分,莊國棟來了,他整個人的格局像電影大明星——英俊的臉,壯偉的身型,好氣質,有點不羈,略略帶點白頭髮,增加他的成熟美。
我迎出去。
「快進來烤火,火雞大餐就準備好了。」我拍打他的肩膀。
莊進來書房,我把姐姐們介紹給他認識。
姐姐們很詫異於他的出色。
小姐姐說:「沒見你之前,以為震中算是個英俊的男孩子,現在發覺震中簡直是個傻大個兒。」
「喂喂喂!」我抗議。
吃了飯我與莊在房中下棋。
我說:「明天姐姐與姐夫們介紹女孩子給我們認識。」
「煩不煩?」他說。
「沒法子,」我問,「你打算住幾天?」
他打個呵欠,「無所謂。」他從簡單的行李袋內取出我熟悉的銀相架,放在床頭。
「我的天,莊某人,你也太癡情了。」我說,「沒有這張照片,你睡不著?」
莊臉上那股憂鬱的神色又出現,他大口地喝著威士忌,苦笑,「我不能忘記她,我太愛她。」
那張照片很模糊,是他與那個女郎合影的風景照,我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,只好聳聳肩。
「如果你愛她,就應該跟著她去。」我說。
「我不能。」他說,「當時我已訂了婚。」
「那麼對著她的照片做夢吧。」我說,「祝你幸福。」
「是我先拋棄她的。」莊靠在床上說。
「你拋棄了她?」我問,「為什麼?」我沒聽懂。
「你不會明白的。」他歎一口氣。
「再下一盤?」我改變話題。
「累了。」他看著窗外。
「你這個人,自牛津悶到倫敦。來,我們到酒館去喝幾杯。」
「我不想走動。」他伸個懶腰。
我隨他去,度假不外是為了鬆弛神經,如果莊能夠在床上躺得高高興興,願他躺上十天八天。
第二天,大姐請來了許多華僑「名媛」以及各學院的女留學生,鶯聲瀝瀝,擠滿了圖書室。有些人在彈琴,有些翻畫冊,有些閒談調笑,有些在扇扇子,嘩,簡直眼花繚亂。
有幾個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,自然最會打扮,驟眼看彷彿布衣荊釵,實則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歸真狀:花裙子、長羊毛襪、大毛衣、布鞋、頭髮梳辮子……我也不知道我在尋找誰,等待誰,但這些女孩兒好看是好看,由頭到尾,總沒有一個叫我交上這顆心。
於是我寂寞了。
莊國棟比我更落魄,他的眼睛隱隱浮著一層淚膜,與我兩個人,坐在窗台上,手裡拿著酒杯,一派無聊。
我輕輕問:「我們要的那朵花,在什麼地方?」
莊看我一眼,「我不知道你的花。」他低下頭苦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