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閉上眼睛,又一串眼淚。
我只好遞過去手帕,不忍心再說下去。
送她到酒店的一段路,才短短十分鐘,我看出她內心矛盾反覆地掙扎。
我伸過手去,扶住她肩膀,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眼光。
我輕輕地說:「讓我來幫助你,搬到大姐家住。」
她軟弱地點點頭。
我替她略為收拾,便接她到大姐家。
大姐見到玫瑰,非常安慰,連忙報告父親,大家對玫瑰,以愛護以忍耐。
我並不是小人,莊國棟來找我的時候,我坦白告訴他,玫瑰在我的監護下,不打算再見他的面。
老莊嘴角挨了我一拳,猶自青腫著,他瞪著我,良久不語。
「我的心情與你一樣壞,老莊,咱們哥倆別說二話,我胸中像是塞滿砂石,天天吃不下東西,晚上雙眼紅澀,像火在燃燒,但閉上眼皮,又睡不著,轉眼又到天亮,又是一日,嘴巴苦澀、發酸,腦子發漲,除出玫瑰兩個字,心中沒有其他人,其他的事——你想想,老莊,這種日子,我是怎麼過的?我是怎麼挨的?我根本不是活著。」
老莊不出聲。
「我當然曉得你不好過,這話你勸過我:請你控制你自己。」
老莊背轉身。
「你都幾乎成功了,你不是要結婚生子嗎?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」
「我回頭,你呢?」他仍然背著我。
「我?」我想了一想,緩緩說,「我去做和尚。」自己都覺得語氣凝重淒酸,不像在開玩笑。
「你父親只有你一個兒子,你去做和尚?」
「魚與熊掌,不可兼得。」
「你勸得了我,為何不勸你自己?」他問。
「事情不臨到自己,是不知道的。」
「震中,」他的聲音非常溫婉,「我與你,我與你竟是同樣的命運。」
「你是宿命論者,老莊,我現在明白了。」
「我仍然要爭取她,無論如何,我要爭取她,你與你父親,即使再加上一支軍隊,也不能阻止我。」
他轉頭走了。
我緊緊守護著玫瑰。
莊國棟真瘋了,他的行為,與一個十多歲熱戀中的孩子沒有分別,他開始重新追求玫瑰。他辭去業務,日夜在我們家外徘徊、敲門。
雪融光了,花園裡各色花卉開放,莊國棟英俊地、憔悴地、苦笑著,毫無怨言,一次又一次,要求讓他進屋子來見玫瑰,他雙眼燃燒著熾熱的戀火,低聲下氣地懇求。
大姐心早就為他溶成一堆,如果他追求的是大姐,大姐早就背夫棄子,收拾包袱與他私奔。
她開導他,他耐心聽,最後那句話永遠永遠是:「讓我見一見玫瑰。」
當年他折磨過她,不待來生,他就來償還這第債。
玫瑰將自己鎖在房內,吃飯也不出來。
她仍然美得動人心魄,純象牙白色的皮膚,漆黑的眼睛,成熟的風韻,整個人散發著蜜之香味。美麗的玫瑰,我們都如在弦之箭,等她做出最後的抉擇。
待完了這件事,我就遠遠離開,永別此地。
一個晚上,我聽見玻璃窗上發出敲打聲音,開頭以為是風雨聲,心才想著明早起來可觀賞落紅,抬頭卻望到一輪明月。
聲音是小石子碰到玻璃所發出的。
我連忙自床上跳起來,我明白這是什麼,這是咱們中學時期喚小朋友出來玩的記號。那時大家還住著老房子,最高不過三層。石子敲在玻璃窗上,既不會吵醒別人,但又響亮。
我輕輕撩開窗簾,看到老莊站在窗下,果然是他。
他抬著頭,英俊的臉充滿了熾熱的神情,兩眼閃閃生光,身上的那套西裝恐怕已有一個月沒更換了,十分皺舊。但對老莊挺拔的身段並無影響,他仍然是個人見人愛的俊男。
他的石子自然不是擲到我窗上,他要的是玫瑰。
我推開了窗,玫瑰的聲音在我隔壁響起。
「走開。」她的聲音充滿矛盾與感情。
換了是我,聽到她的聲音,我也不會走開。
果然莊國棟問:「你為何逃避我?」
玫瑰仍然說:「走開。」
「我不會走開。」他說,「好不容易爬牆進來。」
明天我就養兩條杜布曼,咬死他。
玫瑰仍然說:「走開,我要關窗了。」
我實在忍無可忍,大力推開窗,大聲嚷:「莊國棟,我警告你,三十秒鐘內你不走開,我就報警。」
玫瑰被我嚇了一跳,她走過來敲我的房門。
我拾起地上的拖鞋向他扔下去,他閃開,也不生氣,「玫瑰。」
我大吼:「滾你媽的蛋!」我提起床頭的水晶花瓶,連水帶花向他頭上摔去,我簡直想殺了他。
瓶子掉在石卵小路上,碎成一片片,亮晶晶在月光底下濺開。
「玫瑰,」老莊仍然叫她的名子。
玫瑰推門進來拉住我的手臂,她的手猶如有千斤之力,我怎忍心摔開她。
「欺人太甚!」我憤然道。
「隨他去,不要跟他計較。」玫瑰懇求我。
我悲苦地看著她,只要她開口,我怎麼能夠推卻?
她伏在窗口上對莊國棟說:「你走吧。」
莊國棟說:「你知道我就走了,明天還是要回來的。」
我叫:「你死了這條心吧。」
他回答我:「我人死了,這條心未必死。」
我跟玫瑰說:「告訴他,叫他不用在這兒充羅密歐,叫他去死。」
玫瑰哭了。
我頓時靜下來。
她哭了。
她挽在頭頂的秀髮鬆了下來,披散在肩膀上,穿著件白色緞子小夾祆,腳上並沒有穿著拖鞋。
在那一剎那,我原諒了莊國棟,我原諒全世界愛玫瑰的男人,因為我是他們其中一分子。
我再看出窗去,他已經走了。
我坐下來求玫瑰,「你回香港去吧。」我疲乏地說,「我們都累了。」
她伸出手來掩住了臉孔。
我看到她戴著一隻玉鐲雪白,只有一斑翠綠。這隻玉鐲好不熟悉,這正是不久之前,我陪莊國棟在玉器市場買的東西。
我的心狂跳,我萬念俱灰,我放棄。
我說:「玫瑰,你自己決定吧,你如果打算跟他走,快點決定,如果要回香港,羅德慶爵士永遠在等待你,也請快點,這裡痛苦的不止三個人,是四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