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然,安福全介紹說:「拙荊。」
常春眼觀鼻,鼻觀心,不敢大意,更不敢抬頭亂張望,免得惹禍,心中卻嘀咕,新郎新娘全跑了出來,婚禮豈非別出心裁?
新娘穿著象牙白的小禮服,打扮得很大方,應該明艷照人,臉容反而有點疲乏,取起安福全那喝剩的半杯咖啡,喝個淨,剛想說什麼,被常春眼明嘴快擋住,結了賬,立刻拖著兩個孩子告辭。
一家三口撇下新娘新郎打道回府。
車上,琪琪問哥哥:「好玩嗎?」
「自然,蛋糕有三層樓高,可惜你不能來。」
琪琪很狡獪,「只有底下一層可以吃。」
「還有香檳酒,你也喝不到。」
琪琪知道錯過許多熱鬧,懊惱之餘,賭氣地口不擇言反攻:「你爸爸不愛你了,你爸爸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了。」
常春一聽,連忙喝道:「琪琪,向哥哥道歉!」
來不及了,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,小安康心情異常,常春轉過頭去,發覺兒子已經淚流滿臉。
她連忙把車子駛往避車灣停下,到後座將安康擁在懷內,冷靜而肯定地說:「你可以依賴母親,媽媽總在此地照顧你,直至死那一日。」
安康冷靜下來,頭靠在母親肩膀上,揩乾眼淚。
常春對琪琪說:「向哥哥道歉。」
琪琪當然知道什麼叫道歉,連忙說:「即使你爸爸不愛你,還有我同媽媽。」
這種道歉你說慘不慘。
做媽媽的只得說:「即使是淘氣的妹妹,也總比沒有的好。」
母子三人擠在後座緊緊擁抱。
有人敲車窗,是交通警察,「太太,沒有事吧。」
「我有點頭暈,現在已經好了。」
「那麼,請把車子駛離停車灣。」
常春緩緩把車子駛回家。
安康的焦慮與恐懼是可以理解的。
開頭,他有自己的父母,爸爸、媽媽、他,一齊同住,快快活活,心無旁騖。稍後,父母分手,這還不太壞,兩人分居,可是格外寵他,再隔幾年,媽媽率先再婚,安康搬回父親公寓住過一陣子,開頭不知為什麼,後來才曉得要方便母親度蜜月。
其後,妹妹出生了,他很喜歡那小小毛毛頭,媽媽懇求他愛她,保護她,並且即使有什麼事,他要原諒她七十個七次。
但是他深深寂寞。
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,童年已離他而去,母親開口閉口十分詫異地說:「但你是大男孩了,你要照顧婦孺。」
今日,父親也結婚了。
在酒會上,董阿姨的白白有保姆照顧,他沒有,他只是一個等閒的觀光客。
他們以後都不會再疼他。
第五章
幸虧媽媽剛才斬釘截鐵地向他保證,媽媽會愛他,直到媽媽壽終正寢。
他緊緊握住母親的手,他需要這樣的保證,母親瞭解他。
當下琪琪向哥哥懇求:「你會原諒我,是不是。」
原諒人總比要求被人原諒好,安康點點頭,「我不會怪你。」
常春鬆口氣。
琪琪問母親:「你說愛哥哥直到死那一日,那是什麼時候?」
安康啼笑皆非,想阻止已經來不及。
常春老老實實答: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當你五十歲?」對幼童來說,那真是人類生命極限之後的極限,已算十二分寬限。
「呵,」常春笑,「我希望比那個長壽一點。」
「六十、七十?」琪琪追問。
「我希望看到你們長大成人、結婚生子,有個幸福的家,才離開這個世界。」
輪到安康插嘴,「可是,你的母親並沒有那樣做,外婆從來不理我們,你也生活得很好。」
「可見我愛你們,」常春乘機收買人心,「總放不下心來。」
琪琪童言無忌,「不要為擔心我們而死不閉眼。」
常春那樣的母親當然不以為忤,「本來我隨時可以死,現在卻希望長命……有個老媽在你們身後出點子,可擋去不少風風雨雨。」
她不止一次與兒女談論生老病死。
不管孩子們懂不懂,都預先同他們打一個底子,做好心理準備。
到了家,大家都累。
「睡個午覺如何?」常春最貪睡。
琪琪說:「媽媽許久沒唱安眠曲。」
安康說:「媽媽根本不會唱安眠曲。」
安康說得對。
「媽媽唱琪琪洪巴。」
安康直笑,那大概是母親幼時學會的一支民謠,叫沙裡洪巴哀,抄襲過來作安眠曲,把詞兒略改,唱給安康聽,便叫康康洪巴哀,唱給琪琪聽,便叫琪琪洪巴哀。
母親並且說:「此刻我唱給你們聽,將來媽媽躺病榻,即將西去,你們要把你們孩兒帶來,唱給媽媽聽。」
屆時,改作媽媽洪已哀,緩緩唱出,直到媽媽雙目瞌上。
常春對後事早有安排。
當下她對琪琪唱:「哪裡來的駱駝客呀,琪琪洪巴哀也哀,琪琪來的駱駝客呀,琪琪洪巴哀也哀,琪琪洪巴是你的俄國名字。」
母女笑作一團。
現今世界找誰這樣廝混笑鬧去,所以每次離婚,常春都把孩子緊緊抓著,至多辛苦頭兩年,以後回報就必定大過投資。
安康相信母親會愛他們到底。
再次看到馮季渝的時候,她身段變化已很明顯。
新雇的家務助理對她幫助很大,所以她精神鬆弛愉快,同時也已習慣在家中工作,得心應手。
常春見她把瑜瑜抱坐在膝上撰廣告稿。
瑜瑜雙手在書桌上摸索:「媽媽,這是什麼,媽媽,那是什麼?」
馮季渝輕輕說:「她還不知道已經永遠失去父親。」
「從來不曾擁有的,也不會思念。」
「可是人家都有。」馮季渝惋惜。
「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可以挽著父親的臂彎步入教堂。」
「常春,你真是堅強。」
常春微笑,「我只珍惜我所有的,我得不到的,管它呢。」
「我要向你學習這個哲理。」
常春問:「產後還打算上班嗎?」
「當然,我喜歡辦公室,井井有條,九時才開始操作,超時工作是給老闆恩典,多有尊嚴,坐在家裡簡直是個奴隸,日夜不分,慘過勞動改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