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沒有季節的都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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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0 頁

 

  「譬如說,那條錄音帶,怎麼一寄寄了一個月才到我手上。」

  朱女笑笑,「被你看穿了。」

  常春道:「幸虧你不是犯案,不然一下子被人偵破,錄音遺囑早在你手中,你好心安慰我們,把它寄去橫濱,又囑人再寄回來,可是這樣?」

  朱女只笑不語。

  常春看到她一雙耳朵燒得透明。

  「張家駿這人,實在好笑,」常春說,「他到底有多少張遺囑,哪張是最合法的?」

  朱女不出聲,像是在動腦筋,看看如何措辭,過一刻她說:「張家駿向我求過兩次婚。」

  常春忍不住諷刺她:「我以為你們情如兄妹。」

  朱智良說:「想聽故事就別急急加註解。」

  常春不語。

  「一次在我十九歲,那時他還不認識你們,他要求我別離開這個城市,放棄留學。」

  但是朱智良年輕好勝,對前途充滿憧憬,只想出人頭地,哪裡會得考慮這種倉猝的求婚。

  少女朱智良縮了縮鼻子,模樣趣致,拍拍她兄長的肩膀,調皮地說:「十年後,家駿,十年後再討論這個問題。」

  常春訝異道:「可是你說你愛他。」

  朱智良苦笑答:「愛得遠遠不夠。」

  「後來因為內疚,愛得他比較多?」

  「我一直尊重他。」

  常春算一算日期,朱智良去倫敦留學的第二年,她才認識張家駿。

  因為在年輕不羈的朱智良身上失望,所以他挑選成熟解事的常春,一個極端的相反。

  人們第二次挑對象,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樣,要不就完全不同。

  朱智良輕輕說:「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,你明白那種感覺嗎?」

  常春自嘲:「我沒有那樣癡心的男友,我沒有福氣享受那種感覺。」

  朱智良低下頭,「我有我的學業要繼續,讀法科那種緊張同八年抗戰差不多,若不能畢業,前途也就完結。」

  朱智良的要求高,常春訕笑,像她,有什麼學歷?不也掙扎著活下來了,且生存得不錯。

  「終於畢業,租了套袍子上台領文憑,興奮了十五分鐘,總結了十年寒窗,又得匆匆回來找工作,彼時張家駿已同你分居,他再次向我求婚。」

  那次,朱智良的口氣不一樣,她歎口氣,攤開手,「家駿,我出師未捷,你讓我贏幾次官司再談婚嫁好不好?」

  她已經比較懂事了,知道男人向一個女人求婚,是至高的尊重。

  以前她以為一生中起碼有十多二十個異性向她求婚,但是在大學七年,四周圍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輕人,什麼都可以商量,但絕對不是早婚。

  張家駿帶些賭氣帶點心酸,他說:「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。」

  朱智良笑答:「你也沒閒著。」

  這是事實。

  張家駿失望而去,認識了馮季渝。

  朱智良說:「從那個時候,我開始寂寞,也開始後悔。」

  她想同張家駿再論婚嫁,但太遲了,他已將這段感情昇華,他真正把她當作知心老友看待。

  與此同時,朱智良發覺耗盡她一生最好時光讀回來的學歷,在都會中雖不致於多如牛毛,也車載斗量。

  張家駿與馮季渝分開時相當沮喪。

  「我不是好丈夫。」

  朱智良鼓起勇氣,暗示:「要不要作第三次嘗試?」

  「永不。」

  「永不說永不。」

  他拚命搖頭,「以後只找紅顏知己。」

  「我是你知己。」仍盡量做一次努力。

  「但是,朱女。」他取笑她,「你已老大,早就不是紅顏。」

  完了。

  世事古難全,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,將近等到時他心意已變。

  常春歎口氣。

  回頭一看,琪琪已在車後座位睡著。

  「做孩子多好。」朱智良由衷地說。

  「你也經過孩提時期。」

  「什麼都不記得,我並非一個精靈的孩子,連自己幾時學會上衛生間都忘得一乾二淨。」

  常春一怔,她也不記得這件事,可見有多糊塗,對人生最美好一段時日毫無記憶。

  「愧對張家駿,便盡量設法照顧他後人。」

  常春說:「那麼多異性,相信他愛你最多。」

  「他只有我一個老朋友,一直向我托孤:朱女朱女,我若有三長兩短,請照顧我骨肉,常春還好,馮季渝一定會有紕漏——中國人有道理,這種話講多了,馬上會應驗。」

  朱女雙目看著窗外,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  這個故事所有的細節終於都歸一了。

  常春問:「你不打算懷念他一輩子吧?」

  朱女唏噓,「凡事適可而止。」

  「抬起頭來,四周圍看看,像你這般人才,一定不乏異性欣賞。」

  「欣賞是一件事,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。」

  原來一生之中,只是張家駿向她求過兩次婚。

  時光在該剎那像是忽然打回頭。

 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縮在舊沙發裡,穿校服的青年張家駿探頭過來,「哺」一聲吸引她注意力。

  「朱女,嫁給我,我們結婚去。」

  「好哇,」朱智良拋下小說,「馬上去。」

  如果時光可以倒回,她一定同他結婚。

  即使只維持一年半截也算報了對方知遇之恩。

  她淚盈於睫。

  到家了,常春問:「要不要上來喝杯冰茶?」

  「我累得很,想回家一直睡到二○○一年。」

  常春羨慕地說:「至少你有睡的自由,講得難聽點,哪怕一眠不起,都可當作大解脫辦,不比我們,身為人母,不是貪生怕死,萬一有什麼閃失,若要孩子吃苦,死不瞑目。」

  「言若有憾,心實喜之。」

  「我只是陳列事實,由衷之言,勿當戲語。」

  朱女問:「你沒好好睡一覺已經多久?」

  「十年。」

  也許可以解釋,為什麼子女不聽話,父母要那麼生氣。

  朱女卻說:「可是我羨慕你,世界無人那樣需要我。」

  「朱律師,各人有各人的道路,各人有各人命運。」

  琪琪由母親抱著上樓。

  自二點七五公斤那樣小的新生兒開始抱,如練舉重一般,日復一日,月復一月,天天被逼苦練,常春渾身肌肉漸漸結實,琪琪此刻已經二十公斤有餘,可是母親抱起來,一點不覺吃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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