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開到荼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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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 頁

 

  「私底下呢?」

  「你那麼聰明,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。」他低著頭說。

  許久之前,我喜歡觀察人的心意,但現在,人家說什麼,我願意聽什麼。

  我並沒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。我不再有興趣。

  我說:「我只知道你喜歡我,認為我夠資格為你的時裝充模特兒。」

  他轉頭看我一眼,微笑。

  小楊的影室陳設很偉大,看得出落足本錢,這年頭做生意講裝潢。

  他有化妝師,把我頭髮往腦後一勒,開始替我畫大花臉。

  畫完之後,我一看鏡子,嚇一跳。

 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癮君子。

  我問:「眼窩真要如此深,嘴唇要這麼淺?」

  他們把我頭髮統統束起,移向一旁,然後使馬尾巴開花,像噴泉似灑開。

  左文思問:「如何?」

  「像一隻用破了的稻草人。」我說。

  大夥兒大笑。

 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傑作,最喜歡他一件黑色細吊帶的綢衣,吊帶只繩子般細,隨時會斷開似的,非常令人擔心,於是設計已達到目的。

  攝影師為我拍照。

  一致通過我有最好看的足趾,小小一隻隻,猶如孩子,不像一些人,穿高跟鞋穿壞腳,拇趾特別彎曲粗壯。故此叫我赤腳。

  才拍三件衣服,我已嚷累,不肯再往下拍。

  我還以為一小時可以拍妥,這樣下去,難保不到天亮,我已經在這影樓裡耗了三個半鐘頭。

  左文思說:「你現在知道模特兒不好做?」

  我咕噥:「會計師亦不好做。」

  正在這個時候,攝影助手說:「淑東小姐來了。」

  我一抬頭,看到一個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淺笑著進來。

  我有點意外。

  這種時間走上來,且人人認識她,不見得是客人。

  那麼是誰?

  只見她頭髮剪了最時尚的式樣,穿著寬袍大袖的衣服,與她的年齡不甚配合,但看上去並不覺太不順眼,面孔保養得很好,但畢竟四十是四十了。

  她是個很優雅的女人,看得出環境極佳,身上配戴都盡其考究之能事,一隻小小的鱷魚皮手袋,最斯文的鯨皮鞋,左手無名指上戴一枚大鑽戒,手錶是時興那種古畫樣式的,密密麻麻嵌著寶石。

  誰?

 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?

 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。

  他不甚愉快,淡淡地跟她說:「你怎麼來了。」並沒有歡迎的意思。

  我深覺詫異,她是誰?

  我盡量不把那個「誰」字露在面孔上。

  「我路過,在樓下碰見小楊的秘書,她說你們在這裡工作,我猜想你們或許會肚子餓,帶了些點心上來。」她十分溫柔地說。

  左文思仍然是那種口氣,「我們沒空吃。」

  這個人是誰呢?

  左文思是個極其溫柔禮讓的人,我不能想像他會對任何人這麼不客氣與這麼冷淡。

  況且這個人又這麼溫馴低聲下氣地待他。

  我有點看不過眼。後來一想,關我什麼事?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,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。

  我別轉面孔,乘機到更衣室去換衣服。

  到穿回我舊時衣服的時候,那位女客已經走了。

  可憐的女人。

  小楊低聲說:「你不該這麼對她。」

  左文思不出聲。

  「她實在關心你。」小楊說道。

  「別理我。」

  「文思,你也要想想,你之有今日,還不是她給你的。」

  左文思剛想說話,見到我出來,便住了嘴。

  事情就很明白了。苦學生在他行業中要爬起來佔一席位置,沒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,於是這位女士慷慨地運用她的權力,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,也付出代價。

  事後,事後總是一樣的。

  他認為他不再需要她,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。

  真可悲,這種老套的故事不時地發生,而當事人好此不疲,欲仙欲死地樂在其中。

  沒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。

  我說:「改天再需要我的話,你知道該在什麼地方找到我。」

  左文思說道:「簽一簽這份簡單的合約再走,每小時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勞。」

  「大買賣。」我笑說。

  小楊說:「別忘記,走紅之後,另作別論,人總得有個開始。」

  左文思面色甚壞,適才之興高采烈全數為那女人掃走,他頹喪得眼皮都抬不起來。

  小楊當然也看出來,他說:「來,韻娜,我送你。」

  「我也不用人送。」我揚揚手,「各位再見。」

  小楊拉住我:「胡說,來,我同你一起走。」

  他替我穿上大衣。

  下樓時我看了左文思一眼,他如遭雷擊似的,幻成石像,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。

  小楊說:「他非常情緒化。你同他不熟,沒有看過他發脾氣吧?嚇死人,工廠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,被他逐件推到電剪下去剪得粉碎,紅著眼,瘋子一樣。」

  「他們藝術家是這樣的。」我說。

  「文思可不承認他是藝術家。」

  我說:「左文思說他只是小生意人。」

  小楊說:「你很清楚他。」

  他並沒有提到那個女人是誰。

  我也沒有問。

 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,而且我與左文思不熟,犯不著追究他的事。

  在如今,投資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,還是自己守著有限的資產好一點。

  誰沒有陰暗的一面,要相信一個人會忘記過去是很困難的事,左文思不能。我亦不能。沒有人能夠。

  看到他這一幕,並沒有令我對他改觀,我們只是朋友,友情是不論過去的。

  小楊說:「韻娜,我在此地替你叫車子。」

  「好。」

  我上街車,與他招手道別。

  左文思許久沒有再打電話來。

  我只在報上看到他的消息:某專欄作家在教導讀者吃喝穿之餘,批評左文思傲氣十足,不肯接受訪問。

  某名流太太說:她想也不會想穿著本港制服裝,除非是左文思的設計。

  在這一段時間內,我仍然穿著姬娜的施捨品。

  姬娜問:「你與左文思之間沒有了?不聽說他同你在一起。」

 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,不高興再與我做朋友。

  「你怎麼不把他抓牢?」姬娜抱怨,「看得出他那麼喜歡你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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