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採用黑白以外的顏色。」
「但……鯨皮。」我輕輕撫摸著。
「是,我喜歡這料子,」他興奮地說,「你看,多麼美,然而最不經穿,一下子便髒了。覺不覺得悲涼?」
我不出聲。為我,真是的,為了什麼?為什麼?
「穿來看看。」
我忍不住去換上一件,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佈滿星狀的小水鑽,紫色的大裙子,皮質柔輕得似布料般,加上墊著肩的窄腰小外套,標緻得不可置信。
款式並不算挺新式,但組合得非常浪漫,令我感覺如公主。
文思說:「這是給你穿的,不是去參展的。」
「髒了怎麼辦?」我彷徨地問。
「髒就是髒,當它是粗布褲穿。」
「太任性了。」
「根本時裝是任性的,」文思微笑,「你想想,汽車才四萬塊錢一輛,可是一件好一點的侯斯頓呢大衣往往也要這個價錢。公寓三十萬一層,芬蒂皮大衣也一樣,有什麼好說呢。」
「我同你買它們下來,我實在不捨得脫掉。」
「這裡還有其他的款式,還配了毛衣圍巾之類,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著的。」他說,「還有這一件,這一件是陪我吃飯時用的。」
我笑,心頭發澀,鼻子一陣酸,人怔怔地坐下。
隔半晌又說:「我同你買下它們。」
「非賣品,」他說,「況且,」他傲然說,「你買不起。」
「嘿。」我只好苦笑。
「一共七套,夠你日常穿著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一聲謝就夠了?」他湊向前來,「這些日子來,我為你絞盡腦汁,此刻還有人拿著我設計的樣子在替你趕製手織毛衣。」
「你要我怎麼辦?」我假裝吃驚地退後一步,「以身相許?」我用手交叉護著胸前,虛偽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說:「我……是純潔的。」
「你這個人。」他哈哈大笑,隨即又皺眉頭,「現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許,不算一回事,不不,我要求不止這樣。」
「別貪心,」我一本正經地說,「得到肉體就算了,有勢不可盛氣凌人。」
他遞過來一杯白酒,我們笑也笑得累了,於是一飲而盡。
「我還是謝謝你。」
這時猛然一抬頭,才發現他把我的照片,全鑲了鏡框,都掛在牆上,置案頭上,壓在玻璃板下……無處不在。
而在照片中,我有一雙冷冷的眼睛,不置信地望著整個世界,嘴角的笑意卻是誠懇的。
這是為什麼呢。為什麼。
我的嘴唇略為哆嗦一下。
「你終於看到了,」文思輕說,「這些照片已經往紐約去了。」
我不敢抬起頭來。
霎時間我變得萬分矜貴,因為被愛的女人永遠是矜貴的。
要我如何報答他呢。我只有身體,我沒有心。許久許久之前,我的胸膛已經空蕩蕩,成為一顆空心菜。
我們倆默默坐在小室中,不發一言。
我摸著裙子,在它上面劃暗紋。
與男人獨處一室,毫不諱言,經驗豐富。相信文思也是身經百戰的人物,但今夜我真是發昏,他也大失水準。
相對無言,心頭有種酸澀的感覺。
不談過去是不可能的,過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倘若他問「是什麼令你躊躇」或是「那次的傷痕真的那麼深」,我還不是要向他交代,而我最恨解釋。
他並沒有問,所以兩人一直維持沉默,面前似有一幢無形的牆壁阻住。
門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,
響得真不是時候,文思並不打算去開門,他沒有站起來,這人當然不會是來找我的,所以我亦並不關心。
門鈴續響幾聲,我無法裝沒聽見,向他看去,他亦無法沒有表示。
但剛在他站起來的時候,大門處窸窸窣窣響起來,分明按鈴的人持鎖匙,在開門進來。
可怕,這會是誰。
誰會把門匙交給另外一個人。
門開處我與文思同時怔住。
進來的是那幕淑東小姐。
她換了衣服,穿著黑色的窄身裙子,黑色絲襪與高跟鞋,整個人包在黑色之中,有她的一股哀艷與神秘,面孔仍然細緻地濃妝著。
三個人面面相覷,最尷尬的自然是我。
淑東小姐張大嘴,她向文思說:「我,我以為你不在。」
文思惱恨,額角的青筋都露出來,「既然以為我不在,你還開門進來幹什麼?你為什麼不可給我一點自由?」他握緊拳頭,情形可怖。
「我……」淑東退後一步。
我抓起手袋說:「我要走了。」
夾在這兩個人當中,什麼好處都沒有,遲早不知左頰還是右頰要挨一巴掌的了,避之則吉。
我匆匆走過去,文思一把拉住我,「不許走,韻娜,你不許走。」
我拍拍他的手臂膀,「鎮靜點,左文思,請你控制你自己,我不方便留下來。」
「那麼我走。」淑東說。
「你,你破壞一切,然後一走了之。」文思指著她罵。
「我一一」淑東淚如雨下,「我什麼都為你,文思,我這一生都是為了你。」
上演苦情戲了,我何苦在這裡充大配角,立刻奪門而逃。
左文思一直在我背後追上來,叫著「韻娜,韻娜」。
我如一百米賽跑似的,逃得如喪家之犬。
最怕這一招。
到街上招來部街車,立刻跳上去回家。
第四章
媽媽見我氣喘喘,奇問:「怎麼搞的,出去時跟回來時穿不一樣的衣服。」
我這才發覺身上還穿著左文思那套鯨皮衣服,連忙進房脫下來掛起。
腦海中思潮翻滾,過很久才熟睡。
左文思的電話並沒有追蹤而至,謝謝上主。
第二日我去上班,小老闆追我要左文思的設計,我向他大吼「我沒有法子」。
剛在叫,就有人送設計圖樣上來,正是曹氏製衣要的圖樣。
小老闆眉開眼笑地接了去,說:「你太有法子了,韻娜。」
我用手托住頭,沒有表示。
左文思這樣討好我,分明要與我繼續來往。
我背後有大段牽絲攀籐的過去,他又與淑東小姐糾纏不清,兩個人都不明不白,碰在一起,猶如一堆亂線,我沒有精力,理出線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