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上次見我們時那位足球健將呢?」母親問。
「誰?」
「那個姓蔣的男孩子。」
「哦,那個。」
「他怎麼了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你現在不同他走了嗎?」母親緊張地問。
「媽媽,你真嘮叨,完全像個老人家了,人家夏夢同你差不多年紀,你看人家多美多時髦,咦,到家了。我說。」
我先推開車門跳下去。
我不經意地抬起頭問老莫:「幾樓?」
「十二樓。」
「地方有多大?」
老莫笑說:「小姐上去便知道了。」
媽媽追上來,「等等,等等。」
我拉著她一起上樓。
父親穿著運動服在大門口等我。
我與他擁抱。他氣色看上去很好,病發雲乎哉,不過是用來要挾我歸家的借口。
我同媽媽說:「當心啊,你瞧爹爹還這麼雄姿英發。」
媽媽無奈地說道:「這孩子有點瘋瘋癲癲的,整個人變了。」
爹爹凝視我問:「是不是有點緊張?」
「我以為你是病人,所以特別緊張,誰知看上去什麼事都沒有。」
我到處亂走,新公寓也不小,比起以前的房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語。
我一直怕回到以前的大宅,如今知道沒有這個恐懼,反而悵惘起來。
我站在露台上很久很久,父母並沒有來叫我。
他們的過分體貼令人難堪。
我看著屋腳遠處僅餘的一塊荒田,凝視良久,終於回頭,一個年輕的菲律賓女傭給我遞上一杯茶。
我又忍不住問道:「一姐呢?」
媽媽說:「人家告老回鄉去,不做了。」
沒有這麼簡單,故意把我身邊的人都調開,使我做一個沒有回憶的人。
「何必用菲傭?」我看那女子一眼,「肉騰騰的。」
「少批評兩句,坐下來,陪陪媽媽說話。」
「我們必需要吃她煮的菜?」我問。
「媽媽煮給你吃,可好?」
「媽媽下廚?爹,我們家可真窮了?怎麼到這個地步,媽媽要進廚房?」
「你別嬉皮笑臉的好不好?」媽媽抱怨。
「讓她去。」爹看她一眼。
這樣眉來眼去的,莫非是怕觸到我的痛處。
我推開房門,走進他們為我預備的房間。
可憐天下父母心。把房間裝修得如小女孩子的臥室一般。
我推開窗戶,風景極好。
到家了。
回家來了。
媽媽在身後問道:「還好嗎?」
「太漂亮了。」我說,「我在紐約那間公寓……」
媽媽說:「那個地方怎麼好住人,冬冷夏暖,要給你寄錢還不准。」
「我倒是蠻開心。」我說。
「韻兒,你真的開心嗎?」媽媽湊過她的面孔,顫巍巍,含著眼淚說。
我最怕這一招。
所有的媽媽,都專愛來這一招。
別的慈母我不管,我這位令堂還是當年嶺南大學的高材生,我感覺受不了。
「我非常快樂。」我毫無誠意地說。
「韻兒,你要說老實話。」
「媽媽,說真的,做人怎麼會快樂呢,正如那位祝老太所說,既聰明又健康再加上美麗兼有上進心,一次錯誤,也足以致命,你就別理這麼複雜的事吧,讓我苦樂自知豈不是好?」我苦苦哀求,「讓不快樂繼續腐蝕我短短的一生吧。」
母親反而被我引得笑起來,「你在做什麼?吟新詩?」我與她笑作一團。
父親不放心,推門進來,向母親使一個眼色,「不要同女兒多說,讓她休息。」
「同你說多三句話就沒正經起來。」母親抱怨。
「這是一個太滑稽的世界,母親,我無法板著面孔做人,四周圍都是卡通人物,試想想,那麼多人公開標榜他是純潔的,我能不笑嗎?」
但我確有點歇斯底里。
爹說得對,我緊張,我用手掩住面孔。
「你倦了,」母親說著站起來,「睡一會兒。」
我點點頭。
她讓我一個人留在房裡,我看著天花板一會兒,睡著了。
醒來的時候,看到一個女郎坐在我小書桌前看雜誌,長髮披肩。我輕輕叫她,「姬娜。」
她轉過頭來,「醒了?」
我撐著坐起來,摔摔頭,微笑問:「好嗎?」
「姑媽叫我來的,說你到了。」
她看上去身光頸靚,一張面孔上的化妝紅是紅,白是白,益發襯得眼睛雪亮,輪廓玲瓏。
「氣色很好哇。」我輕說。
「你呢?好不好?」
「過得去。」
「姑媽說你很緊張。」
「他們先緊張,情緒影響我。」
「你也該回來了。自我放逐已七年,況且姑丈身體也不好。」
「不至於那麼嚴重,」我說,「他們不過是想我回來。」
「你借此回來,也是好的。」姬娜說。
在一隻小小的水晶檯燈照耀之下,我抱著雙膝坐床上,姬娜反轉椅子向我坐,下巴支在椅背上。
一切像十年前一般,什麼都沒有變,當中的十年沒有過,我們仍然是小女孩子,關在小房間內談心事。
我歎一口氣。
「你還是老樣子。」姬娜說:「過去的事最好忘記它,一切從頭開始。」
「打什麼地方學來的老生常談?」我輕笑。
「我勸你不必神經兮兮地強顏歡笑,自己的父母,有什麼不明白的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像現在這樣自然就好,有話就說,沒話就不要說,千萬不要勉強。」
我說:「要是我不故意振作,如此落落寡歡,他們又要擔心,我的處境很困難。」
「我同你介紹一些新朋友。」姬娜說。
我苦笑,「新朋友我很多。」
「不是你那種,是真正可以傾談的那種。」
「傾談什麼?我之過去?希祈他們瞭解?」
「不可如此悲觀。」
「我並不希望別人原諒我,」我說,「我一切錯失,自有我自己承擔,與人何憂。」
「太偏激了。」姬娜溫柔地說。
「你是我,你會怎樣做?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,是永遠不會明白的。」
「我明白,跟我出來走走,我每個週末都有節目,你當散散心也是好的。」
我問道:「是我母親托你的?」
「一半一半,」她側側頭,「但我們是好朋友,記得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