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你,」他瞪著我,「果然天衣無縫。」
攝影師取出道具,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。
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,「出色但非常生硬,要一百多卷底片後才會轉機,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,必須熟悉相機才行。」
「那不是問題。」
我囁嚅,「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麼多時間。」
小楊冷冷地說:「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,杜麗莎昨日才求我,還有咪咪,還有茱蒂想東山復出。」
左文思代我回答:「小楊,她不是模特兒。」
「你不是?難怪面孔這麼新鮮。」小楊問:「你幹什麼?電影、電視?」
「都不是,不准你多問,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。」
「好,」小楊收拾,「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線,還有,頭髮要燙皺,球鞋倒可以用。」
左文思說:「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。」
「我不燙頭髮。」我搶著說道。
「當然,你梳馬尾巴便可。」左文思說。
小楊聳聳肩,「星期天,記得,星期一我便去紐約。」
「得了。」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。
女職員捧出香擯,我們幾個人乾杯。
他們走了之後,左文思同我說:「肚子餓,一起去吃飯如何?」
「我換過衣裳再說。」
「就穿這件,我這裡有披肩。」
我笑說:「這麼瘋?我已過了那個年紀,還是讓我換衣服。」
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,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。
以前我會那麼做。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。
他幫我套上大衣。
我們找到間意大利館子吃菠菜面。
「你是網球好手?」他忽然問:「平時還戴著護手。」
我一怔,隨即答:「同我的球鞋一樣,習慣了。」
「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,看上去邋遢相,但你不同,在你身上,便是瀟灑,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。」
他聲音低低的,其中自有動人之處。
我又一怔,不過立刻笑,「罵我邋遢!」
他揉揉鼻子。
「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,風頭出到足,粉搽得不能再厚,青春不能再回來,服裝不能再新潮、觸目、暴露……觀者一點想像力都沒有,非常乏味,而你,你是一塊璞玉。」
我既好氣又好笑,「說來說去,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。」
他微笑不語。
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,飛紅了雙頰。
自己先詫異了,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,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。
我用手托著面孔,只覺得熱辣辣地,自知神色古怪。
他笑瞇瞇地凝視我。
「幹麼?」我搶白他。
「欣賞我發掘的璞玉。」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。
我大口喝啤酒。將一小盤菠菜面吃得精光。
「你這樣吃法,一下子就胖了。」他警告我。
「什麼,肥?」我笑,「那敢情好,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。」
「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,你是例外。」
我放下刀叉,「咄!越說越離譜,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家呢?」
「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,我是裁縫。」
「嚇?」真正的意外。
「裁縫。」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,「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,叫我時裝設計師,但實際上我是裁縫,不是嗎?」
我連忙說:「那會計師是什麼?不外是賬房先生。」
他哈哈笑起來,「賬房小姐。」
「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,你就接受,何必苦苦追究真相,說穿了,哪裡有什麼好聽的話。」
他聽完這話,沉吟許久,不響。
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,怎麼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,連忙說道:「晚了,要走啦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好。」
那天回到家裡,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。
生活正常了,牢騷少許多。
母親問:「不再想搬出去?」
父親不以為然,「好容易她不提,你又來提醒她。」
姬娜埋怨,「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麼有痛,真服你。」
「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佔去,我不如往土瓜灣跑。」
「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?」姬娜說。
「不必再買新的,」我說,「買了也不會穿,懶得換花樣。」
「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。」她瞪大眼睛。
「你誣毀我,」我詛咒她,「你說我髒?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,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。」
「那你想做什麼?」
「做我自己。」
「你現在有男朋友,總得打扮一下吧。」她不服。
「男朋友?」誰?
「啊,當然,不必買衣服,」她擠眉弄眼,「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?」
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麼人,但笑不語。
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,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。
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向快如閃電,來無蹤去無影,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。
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。
而情人,真是要多少有多少。
「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。」姬娜說。
她這麼一說又提醒我。
姬娜口中不語,手卻轉動另一隻手上戴著的護腕。
「多多享受。」
我抬頭看姬娜,「在這個城市裡,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?」
「你害怕?」姬娜問,「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我低頭,「我並不怕,我只覺得累。」
她擔心,「那還不如不回來的好,我以為你早忘記了,別人不忘記不要緊,至要緊你自己忘記。」
「誰說不是?」我說,「我也以為可以忘記。」
「有什麼風聲?」姬娜問。
「那日,我彷彿看見他。」
姬娜笑:「人海茫茫,哪裡有這麼巧?」
「真的,」我蒼白地說,「我嚇得什麼似的,如驚弓之鳥,一朝被蛇咬,終身怕繩索。」
姬娜不便發表意見,靜靜地聽。
「我的反應如此強烈,才嚇怕自己。」我說。
「已七年了,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。」姬娜揮舞著雙手,「你還有傷痕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