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價來修補不可修補的東西,就隨他的意吧。
那一晚,如心在店裡逗留到深夜才走。
緣緣齋有一種秘方膠漿,處理瓷器,萬無一失,這次可派上大用場。
把瓷瓶大致拼好,如心輕輕說:「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補。」
那夜她看了看天空,又說:「女媧氏不知如何補青天。」
歎口氣,回家休息。
如心與姑婆同住,日子久了,與父母感情反而比較疏離,尤其不能忍受兩個妹妹愛熱鬧的脾性。
如心個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,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。
如心所言非虛,家中真無易碎之物,極少擺設,簡潔樸素。
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。
拼好碎片,做打磨工夫,再補上瓷釉,做好冰紋,外行人離遠看去,也許會認為同原瓶差不多。
可是明眼人卻覺得瓶子毫無生氣,宛如屍首。
如心對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覺遺憾。
若由姑婆來做,當勝三分。
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,「眼睛不濟事,凝視久了雙目流淚不止,眼神還是用來多看看這花花世界。」
風乾,打蠟,都是細磨功夫。
黎子中先生在約定日子一早來提貨。
他看到的如心穿著件米色真絲寬袍,笑容可掬,冰肌無汗,他對她有強烈好感。
如心把瓶子抱出來,他忽然淚盈於睫,「謝謝你的巧手,周小姐,它與原先一樣了。」
如心不忍掃他的興,與原先一樣?怎麼可能。
他問人工價。
如心說了約值瓷瓶三分之一的價錢。
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張預先寫好的支票。
如心一看銀碼,詫異地笑,「夠買一對全新的了。」
黎子中也笑,一言不發離去,仍是那部車,那個司機。
如心站在店門口送客。
真是個怪人。
打爛了瓶子,卻把碎片小心翼翼收著,日後,央人修補,又自欺說同從前一樣。
如心聳聳肩轉回店裡,緣緣齋照常營業。
那一個夏季,生意頗為清淡,如心坐在店堂裡悄悄看《詩經》,一篇衛風叫木瓜,多麼奇怪的詩名,投我以木瓜,報之以瓊瑤,匪報也,永以為好也。
再過一個月,姑婆就回來了。
她說:「噢唷,這裡天氣還是那麼熱。」
可不是,八月快結束了,氣溫還高得只能穿單衣。
她看到櫃面放著一隻百花粉彩大瓶。
「誰拿來的?」
「廖太太,說是親家公生日,叫我們把瓶口缺的地方補一補送過去做禮物。」
「嗯,這瓶花團錦簇,富麗悅目,寓意百花吉祥。」
「廖太太還說,攀親家最好門當戶對,否則人出雞你出醬油就要了老命。」
姑婆聽完這話直笑。
如心也笑。
「當初廖小姐嫁入豪門她好似挺高興。」
如心說:「天真嘛,總以為世上有什麼可以不勞而獲。」
周金香女士看著侄孫,「你呢,你有無僥倖想法?」
「絕對沒有。」
「那好,」姑婆頷首,「那你就不會失望。」
不過周如心有時會覺得寂寞。
整個秋天,每日上午她都在後堂練畫流雲八蝙等圖案,以便修補花紋時得心應手,在瓷器上鴛鴦代表愛情、蝙蝠代表神祉、蕉果與童子是招子、鷹與猴是英雄有後、帆船是成功、竹是君子、八仙是長壽,還有,除出長壽、平安、多子,功名也是傳統社會重視的一環,雞與雞冠花便隱喻官上加官。
如心統統畫得滾瓜爛熟。
憑這一門手藝,生活不成問題。
姑婆站在一旁看她練畫,忽生感慨,「也得太平盛世,人們才有心思收藏這些玩意兒。」
如心笑,「那當然,排隊輪米之際,誰還有空欣賞這些瓶瓶罐罐。」
「你太公說,清末民初轉朝代時,無數宮廷古董流落民間。」
如心抬起頭,「我還以為大半轉手到歐美諸博物館去了。」
「玩物,是會喪志的吧。」
「沉迷任何東西都不好。」
「對,保險箱裡有一張黎子中署名支票——」
「那是一位感恩的客人。」
「可見你手工是越發精湛了。」
如心謙遜道:「哪裡,哪裡。」
混口飯吃是可以的。
初冬的早上,姑婆已在招呼客人。
老人家耐心解說:「這尊文殊菩薩像由柳木雕成,小店不修理木器,我介紹你到別處去。」
如心一看,果然是代表大仁的文殊,因為騎在獅子上,不同菩薩蹲不同的神獸。
那客人不得要領,只得捧著木像走了。
如心問:「是真的十五世紀明朝產品?」
姑婆笑不可抑,「你覺得它是真的,它便是真的,即使它是假的,它也不會害人。」
這時候,有一個裝西裝的客人推門進來,「我找周如心小姐。」
如心訝異,「我就是。」
「周小姐,」那人走近,掏出名片,「我是劉關張律師樓的王德光。」
「咦,王律師,什麼事?」
「周小姐,你可認識一位黎子中先生?」
如心抬起了頭,「他是一位顧客,他怎麼了?」
「他於上星期一在倫敦因肝癌逝世。」
如心忍不住啊地一聲,覺得難過。
如今想來,他的確有病容,與他有一面之緣的如心深深惋惜。
王律師取出文件,「周小姐,黎子中遺囑上有你名字。」
這次連閱歷豐富,見多識廣的姑婆都在一旁啊了一聲。
「黎子中先生把他名下的衣露申島贈予你,你隨時可以到我們辦事處來接收。」
周如心站起來,無限驚愕,「什麼,他把什麼送給我?」
王律師笑,「一個私人島嶼,周小姐,它有一個非常特別的名字,叫衣露申,英語幻覺的意思。」
周如心跌坐在椅子裡,半晌作不得聲。
過一會兒她問:「王律師,這個島在何處?」
王律師攤開帶來的地圖,「別擔心,它並非在蠻荒之地,看,它位於加拿大溫哥華以西溫哥華大島附近,乘街渡十五分鐘可達BB磨城,轉往溫埠只需個多小時。」
「它叫衣露申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