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先生甚有歉意,無奈地看妻子一眼,沉默。
乃意專等乃忠回來,出言恫嚇:「爸媽不要你了,已將你賣給阿姨,將來改姓盛,你的子孫也只好姓盛,任家與你從此沒有瓜葛。」
乃忠卻似忽然長大,看姐姐一眼,淡然說:「阿姨已與我說明白,她沒有任何附帶條件,我是自由身。」
乃意為之氣結,如此好運,竟叫這可惡小子揀了去。
母親不該生兩個,只生任乃意一個,什麼事都沒有。
但小小乃忠忽然抓住姐姐的手誠懇地說:「乃意,我知道你從來不曾愛過我。」
乃意速速別轉面孔,「誰說的?」
「我這次到英國先要寄宿五年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幸運的傢伙。
「阿姨說一年只可回家一次。」
乃意硬著心腸,「又怎麼樣?」
「我會想家。」乃忠低下頭。
乃意不耐煩起來,「放點志氣出來,有空多參與課外活動,切莫動輒找長途電話打回來哭訴,有什麼事,能解決的自己解決,不能解決的也要自己解決,英童若欺侮你,馬上打回他,打不過,召警協助,報告校長,鬧得天下盡知,人就怕你,最忌忍聲吞氣。」乃意的聲音漸低,「走得那麼遠,我們不能來看你,阿姨又住三藩市,靠自己的了。」
乃忠忽然伏在桌上飲泣。
乃意歎一口氣,「男子漢大丈夫,流血不流淚。」
還是個小孩子哪,由此可知,有機會接受造就,可能要加倍吃苦。
乃忠哽咽道:「一直只聽你說盼望媽媽沒有生過弟弟,現在被你如願以償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頑劣無比。」乃意自辯。
乃忠提高聲線:「也沒有其他人的姐姐專愛打架。」彼時他還沒有轉聲音,像個女高音,乃意被他惹得笑出來。
過一會兒乃意說:「這是你千載難逢的好機會,阿姨要在你身上花許多心血金錢,我就沒有這樣幸福,日後中學出來,至多跟父親榜樣,一生做小小公務員。將來你若成才,當上美籍華裔科學家之類,可別忘記父母。」
「你呢,」乃忠抬起小小面孔,「我可否忘記你?」
乃意看弟弟一眼,慷慨地說:「無所謂,我不關心。」
心裡卻想,小子,將來你若成為貝聿銘第二,在盧浮宮外蓋玻璃金字塔而不以姐姐命名,就有得你好看的。
小傢伙收拾一隻箱子就預備上路。
自他出世之後,就奪得所有注意,有時乃意說恨他是真實的感覺,但他這一走,家裡勢必空蕩蕩,乃意心中又不是滋味。
乃忠輕輕同姐姐說:「暑假我會回來。」
阿姨來看過乃忠的衣服,笑說統不合用,乾脆全部到外國去置也罷。
乃意有點不以為然,乃忠本來穿這些衣物長大,環顧父母,卻發覺他們絲微不介意,任由阿姨擺佈,可見人窮志短這句話正確無誤。
在父母心中,彷彿已看到乃忠美好將來,氣昂昂頭戴簪纓,光燦燦胸懸金印,威赫赫爵位高登,目前一點點犧牲不足為道。
乃意酸溜溜地想,弟弟壓力非同小可。
之後,她就同他分開了。
乃忠由阿姨陪同離開了家。
飛機場話別,阿姨穿長大衣戴手套,十分瀟灑,一隻手按乃忠肩上,乃意看到小乃忠抬起頭,感激而誠服地看著阿姨。
自然,她是他的恩人,小小孩童也懂得其中道理。
歸家途中父親安慰母親:「別擔心會失去乃忠,有能力人家都如此把孩子送出去受教育,外國那套大大不同。」
任太太不出聲,乃意亦維持緘默。
晚上乃意在小小臥室中溫習功課,正埋頭苦讀,忽爾聽見背後窸窸索索,很自然地抬起頭說:「乃忠,你活脫是只小耗於。」猛地想起乃忠此刻正在飛機艙中也許在印度洋上空,不禁黯然擲筆。
原來還想把此刻在讀的課本留予他,做筆記時特別小心,把重要句子用紅筆再三畫上底線,現在全部派不上用場。
乃意伏在書桌上失神。
此際她又聽到身後有響聲,不由她不轉過身子來。
房間才豆腐乾那麼一丁點大,一調頭乃意便看見她那張小小床沿上坐著兩個人。
是她的老朋友美與慧。
乃意「哎呀」一聲站起來。
美連忙用一隻手指遮住嘴唇,「噓,噓。」
乃意瞪著這一對白衣女郎,「你倆怎麼跑到我家裡來了,你們是我夢境的一部分,不可能在現實世界中出現。」
慧笑一笑,圓圓臉蛋顯得特別甜美,欲言還休,似嫌乃意資質拙劣;說了也不會明白。
「請解釋。」
美笑問:「為何要求答案?」
乃意頓足,「不要打啞謎好不好,你們是如何自太虛幻境裡跑出來的,快說。」
美答:「乃意,你一定在功課中讀過,人所看到的景象,可分兩種。」
這是測驗什麼,心理,還是生理?
「第一種訊息由視網膜將景象傳給腦神經所得。」
乃意說:「是,正確。」
「第二種訊息先在腦海形成,然後傳授給眼睛神經。」
乃意一聽,不以為然,「且慢且慢,等一分鐘,我可沒有神經病,我的腦袋才不會任意構造不存在畫面。」
美安撫道:「乃意,其實你只要信任我們即可。」
乃意攤攤手,「不是我天性多疑,但盲目相信非實用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誠屬危險。」
美與慧倒底年輕,沉不住氣,「那麼,科學可能解釋一朵玫瑰?」
「葉綠素功能,」乃意理直氣壯,「陽光空氣水分與泥土中養料給予玫瑰生命。」
慧莞爾,「那麼,請問美艷嬌嫩的花瓣如何形成,那芬芳迷人香氣又從何而來。」
乃意瞠目結舌
「解釋解釋解釋。」美與慧相視而笑。
乃意正搔頭皮,聽得母親在門外道:「乃意你同誰說話,晚了明朝還要上課。」
乃意揚聲答:「我讀功課罷了,待會兒就上床。」
一受打擾,轉眼美與慧已經離去。
乃意覺得肩膀上有人推,睜開眼來,發覺母親正站她面前,她則伏在書桌上睡著了。